喜事宜早。按照程司令的意思,拜认干爹干娘的仪式,要和新房落成的庆祝一起举行,这叫双喜临门。要有军乐,要有戏班,要有鞭炮,越红火越热闹越好。原则有了,具体如何就看何参谋的本事了。
何参谋这几天哪也不敢去,他知道首要的是房,只要房盖漂亮了,到时候宾客政要们都说好,这事就算办成了,要是那些家伙们都摇头,这事就算办砸了。办砸个房不要紧,要紧的是以后你就别想再露啥脸儿了!房是小事,脸是大事。房和脸连到一块儿,房也就成了脸一样的大事了!何参谋天天盯着,时不时地就挑毛病,弄得那些师傅们个个都很害怕他。房盖好了,青砖蓝瓦,漆门红窗,十三层透雕大脊,漂亮得像个新郎倌。门楼也已经盖好,宽敞高大,光鲜明亮。蓝地洒金的“益元堂”和朱地金字的“好好”匾擦洗得干干净净,按往昔的样式并排悬挂于门楣之上。最后一遍油漆已经结束,周献礼师傅高喊着:“老总呢?请何老总再挑挑毛病!”砖头听见,忙对着院子大喊:“何参谋,请您呢!”“来了来了!”何参谋大步走来。“老总,你再挑挑,看哪儿还没做好?”脚手架上的师傅一脸认真。何参谋端详了一阵,说:“哪儿都好,就是你的脸得好好地清理!”人们哄地笑了——年轻师傅的脸上染有油墨,看上去很显滑稽。
云鹤鸣这几天也忙得不行,两个干闺女,要打银镯子,要贯银锁子,还要撕布赶做衣裳。好在程司令坚决阻住,不让郭家置办待客的礼品,不然,咋着也忙不过来。云鹤鸣特意找了苏州的银匠,又专门去一趟洛阳城,撕了两块杭州产的曼陀萝洒金大红软缎。
双喜临门的日子很快来到。男人们把村里的太平车推过来十几辆,立在麦场上,然后把长长的厚木板棚在车顶。孩子们奔跑着,喊叫着:“唱戏了,要唱大戏了!”前台多宽,后台多大,男人们经常配合,无人指挥,却操作得天衣无缝。
砖头掂着茶壶走过来:“大家喝茶呀!”“砖头,这戏能唱几天呀?”一个汉子问。“从今天的夜戏开始,连唱三天!”砖头很得意。“怪不得老会首叫搭结实点儿!”“本来先生只准备唱一天,都是程司令的朋友送的。要不是堵着,不唱个十天半月不收场哩!”砖头边倒边说。“郭先生也是,堵啥堵!谁唱就叫谁唱,你又不拿钱!叫大家一块儿过过生儿呗!”汉子毫不隐藏自己的不满。“是不是又想那个粉鼻子粉眼的花旦儿了?”有人起哄。
一辆卡车停在郭家门外,十几个穿着奇特的青年男子,各拿着手里的乐器跳下来。孙大头一身礼服从门楼下经过,被一脸皱纹的老┩飞焓掷住,大声问:“大头,这是干啥哩?”孙大头也不清楚,胡乱应付说:“唱戏的。”“唱戏的!快看唱戏的!”孩子们喊叫着冲了出去。“唱戏的?”老┩酚械愣不解,“生旦净末丑,不能都穿一样的衣裳啊!”赖孩儿走了过来,“老头儿,傻了吧!这是新戏!光说话不唱的新戏!”“新戏?别说,还得看看呢!”老┩匪底牛走了出去。
下了汽车的男子自动排好队,一个红衣男人走到队前,舞动起亮闪闪的指挥棒。军乐班吹打起来,长长短短的大号、小号,厚厚薄薄的大鼓、小鼓,一遍又一遍地奏着流行的歌曲《友谊地久天长》。乡民们哪见过这种乐器,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伸了脖子争睹热闹。
巧巧抱着宝挤在最里层,宝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兔子显然不喜欢军乐,猛地挣脱宝的怀抱,在人圈里乱跑。“抓住!抓住!”站在里圈的孩子们齐声叫喊。七岁的富跳起来就追。兔子惊慌地跑着、钻着,在乐手们腿下蹿来蹿去。几个孩子在场地里撵着,叫喊着。砖头掂着茶水走过来,倒了水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高喊一声:“老总,都请喝茶呀!”兔子忽然跳上砖头的脚,砖头吓了一跳,险些把茶壶弄掉。孩子们大笑。乐手们目不斜视,鼓着嘴吹得惊天动地。兔子终于被富捉住,重又送回宝怀里。
“嗳?既不说话也不唱戏,这叫啥戏班子啊!”赖孩儿困惑了。老┩返箍闯雒诺览戳耍骸鞍。我知道了,这是新式的响器班子!”
最忙的还是何参谋,现在,他走过来检查着大厨。他一样一样看着,不时拈一个放嘴里嚼着。“老王,螃蟹要清蒸,司令是南方人,爱吃这个。”何参谋大声说。“放心吧,一定让司令满意!”五十多岁的王师傅大声应。何参谋笑了,说:“好你个王八,只要能让司令满意,回去我赏你一瓶茅台!”王师傅直起头:“何参谋说话算数啊!”何参谋梗起脖子:“怎么这样说话?我啥时候说话不算数?”王师傅是何参谋带来的,熟悉得很,故意做出委屈的样子:“你啥时候说话算数!”师傅们哄地大笑。“快快,何参谋,何参谋,来了,都来了!”砖头跑着进来。“好好。”何参谋应着就往外走。“一瓶茅台!”后边有师傅大喊。
五辆小汽车一溜儿进了村,黑的,蓝的,红的,在曲曲折折的村街上颠簸着,忸怩着,颇像光鲜漂亮的几个城里贵妇,乡民们哪见过这等美丽,大人们指点着,孩子们追逐着,两千多平乐人全上了街头。刘仙堂也出来了,他搬了把椅子歪坐在永春堂门口,拐杖在地上扔着,每看见一辆小汽车,他就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王桃儿扯着女儿干活回来,看见他吐唾沫,就说:“不想看回去呗,坐这儿干啥呢!”“呸!”刘仙堂可找到了发泄的理由,“老子想吐!老子看见这浪样就想吐!呸,呸呸!”
汽车们拐了俩弯,在新落成的郭家门楼前停下。节奏一变,换成了欢快的《迎宾曲》。指挥舞着指挥棒,神情时而严肃,时而微笑。巧巧和富等一群孩子看着指挥的脸,时而喊着“难受了难受了!”时而又喊“好受了好受了!”
何参谋和郭一山、云鹤鸣迎出来。程司令走下车子,接着,程太太,雅茜、雅倩都从车里走出来。后边车里的人也都走出来。人们热闹着,亲热着。程司令仰起头,认真端详着新盖的房子,慢慢露出满意的笑容:“嗯,比我想象的好!”
雪洞般的新房内,东西厢房各摆了两张桌子。这是程司令的主意,一定要在新房里用餐。拜认干亲的仪式却是在郭家的客房。郭氏正骨四代先人的画像供在正中墙上,白玉药王的雕像立在长案之中,四支红烛,两炉高香。众僚属走进客房,程司令大声嚷嚷着:“本来我说不举行什么仪式了,俩孩子给干爹干娘一磕头就算认下了,太太不依,太太说,没仪式不显庄严。”说着,忽然扭过脸看着司仪,“开始不开始?”司仪还是孙大头,他笑着对众人哈腰点头:“乡村野昧,不谙规矩,请诸位大方之家海涵,海涵啊!”众人也都给他点头。
孙大头忽然扭脸向外,高声喊道:“喜时已到,吉礼开始!鸣炮——奏乐——”
大门外,通,通,通,铁铳骤响。军乐队奏起了欢快的曲子。
两个持枪卫兵笔挺地站着,目不斜视,一脸警惕。
孙大头再唱:“有请——郭先生和郭太太!”
郭一山和云鹤鸣走进来,男左女右,各站在天地桌一边。众僚属个个站起,满脸喜气观看演礼。
“有请——雅茜、雅倩二位小姐!”
程太太带着两个女儿走进屋子,站在郭先生夫妇对面行礼位置。
“自周平王东迁定都洛阳,干亲都是幼时相认。惟程将军与郭先生相契甚笃,将军之娇女认亲于先生足下,诚可谓千古佳话,青史可鉴!仪者,礼也。式者,范也。仪式者,天地鉴察,圣人教化,神人之乐觏也!”孙大头一阵子子乎者也,把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平乐虽野昧乡村,却也是礼乐之地。孔夫子问礼于老子,曾在此驻跸;大宋朝程颢程颐兄弟,曾于此设馆授艺。礼乐之地必行此礼乐之事!现在,请两位小姐给干爹、干娘上寿!”
俩孩子上前,给郭一山夫妇福了两福,齐齐地跪了下去。
“呈,寿礼——”孙大头又喊。
两个礼相抬着蒙有红布的方桌,桌上有整整齐齐男女各两身单、棉衣服请干爹干妈过目。随后把方桌放在神案左手。郭一山夫妇一脸微笑,用手摸一摸算是收住了。紧接着,又有两个礼相抬了一个蒙红方桌,桌上并排摆着千枚银元和两个元宝请干爹干妈过目。郭一山夫妇面现不安:“这……”郭一山不知所措地支吾着。这张礼桌被放在了神案之右。
“请——郭先生夫妇给两个女儿披挂宝锁!”
端着托盘的两个礼相连忙走到郭先生夫妇跟前。
郭一山和云鹤鸣把早已准备好的银锁,连同锁下垂挂的镌有“长命福贵”四字的银牌子一起,给两个干女儿挂上。又有两个礼相把两件花旗袍用托盘送来。郭一山夫妇连忙接了,送给两个孩子。
孙大头再唱:“天地同鉴,神人共庆!祝郭先生、郭太太健康长寿,医道通天;祝程司令、程太太所向披靡,事业大进;祝两位小姐学习进步,长命富贵!祝在座诸君身体健康,心想事成……”众人禁不住鼓起掌来。
“礼毕!燃鞭——奏乐——”
门外的小伙子听见喊声,迅速点燃了挂在树杈上的万头长鞭。
刘仙堂坐在屋里,拿着毛笔,慢慢写出一个大大的“忍”字。然后又重重地抹掉。有人走过来买药:“刘先生,抓服药。”刘仙堂拄着拐杖站起来,阴阴地笑一笑,问:“知道不知道,郭家烧了几间破草棚子,盖起了一座青砖大新房?”“咋不知道!多招摇啊!当兵的搬砖,当官的监工,才几天啊,明三暗五的大瓦房就竣工了!你看门楼彩绘的那个漂亮,啊!你不知道,程司令还要把两个双胞胎女儿认到郭一山跟前呢!今天要举行仪式呢!你没看一溜儿来了几辆小鳖盖,全是城里的要人!喇叭也吹了好半天了,牛气得很!”那人说过,又“啧啧”了几声,“俗话说,名医通政。你们当先生的真是个好职业啊!”
刘仙堂正抓药,听到这里猛回过头来,看着抓药的人恶狠狠地说:“也有不好的时候,郭一山叫土匪抓走那阵儿,不是差一点送了小命吗!叫土匪打得直给人家喊爷!我敢说,那时候,人家要睡他的小媳妇他也不敢龇龇牙,说半个‘不’字……”“啊啊……”抓药的有些尴尬。“晌午不能老晌午,日头一扭脸,那就到后晌了。”刘仙堂说过,“嘿嘿”地奸笑了几声,“郭家也会有后晌的,你信不信?信不信你?”“啊啊,那是,日头,天天,啊啊……”买药的支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