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六洛萧
这是一盏灯, 以青铜铸成,顶上有九角,正中开孔, 能看见里面的灯油,底座是一朵正盛开的花, 花瓣细长,重重叠叠,似在招展。
“引魂灯?”步绛玄看着小盛问。
小盛道“是”。北间余上前来, 覆手拂过, 一番感知后道:“的确是引魂灯。”
闻行意将周身气息收敛些许, 面上带着警惕和怀疑, 走到小盛面前, 质问道:“你是何人?你口中的大祭司又是谁?何故在此时为我们解忧?”
小盛被他吓得退后一步, 眼神慌『乱』。
步绛玄瞥了这二人一眼,说:“既然引魂灯到手, 北苍也在这, 开始吧。”
他的意思, 显然是由自己下到黄泉,去把闻灯找回来。闻行意不赞同:“我的妹妹,理应由我去寻。”
“他是我的妻子, 我去更合适。”步绛玄青『色』的眼眸沉沉将他看定。
闻行意挑眉:“还未过门。”
“闻公子,寻人讲求缘分, 依我之见, 还是小玄去更好。”北间余打了个圆场, “引魂灯需要特定阵法才能开启,请闻公子和我一道布阵、守阵。”
闻行意看了北间余一眼,转而对上步绛玄的视线:“你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当然。”步绛玄答得肯定。
中庭里的于闲和徒无遥窃窃议论起来。北苍望羲表情变了又变, 见小盛还杵在静室里,忙向他使眼『色』,叫他出来。
小盛的神情大抵是场间最复杂的,有疑『惑』有惊讶,更有紧张和担忧。他三步两步去到北苍望羲旁边,北间余和闻行意开始联手布阵。
他们一人站在静室一角,北间余抚琴,闻行意出剑,都是寂灭境界的修行者,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见阵法落成。
这是个极复杂的阵法,似是某个时节里某片星辰的缩影。满室幽光。北间余招呼北苍望羲进去,衣袖一拂,关上门。
“今日十七,月亮仍旧是圆月。你是嗜血族,你们一族的血在月圆之夜有奇异效果,能够『迷』『惑』黄泉路上的守卫。”北间余对北苍望羲道,“你取三滴血,分别点在小玄眉心和两肩。”
北苍望羲对他知晓自己的底细并不意外,点点头应下。
“但你的任务并非只是给出三滴血,你得待在这间屋子里,这样才能保证血的效果一直生效。”北间余补充说道。
“没问题。”北苍望羲比了个行的手势。
北间余看向步绛玄:“你用一张纸写下书洛的姓名和生辰八字,投入灯中、燃烧起来的一刻,即可进入黄泉。”
“记住,你只有十二个时辰,一旦时间过了,你也会留在黄泉。”
“黄泉路上开着许多花,那都是轮回之人留下的记忆,你或许会看见自己的,或许看见别人的,但那都是前尘往事,千万不可沉溺其中。”
他的表情和语气比方才对北苍望羲说话更为严肃。
“好。”步绛玄应道。
“还有一点,不要靠近三途川。”北间余又叮嘱。
步绛玄不免疑『惑』:“若是靠近,会如何?”
“那里守着一位神灵,如果被他发现你是闯入的生魂,他会愤怒。”北间余回答说道,“你我仍在凡人之列,承受不起神明的愤怒。”
“我会记住。”
静室中笔墨纸砚齐全,闻行意取来一张纸,提笔写下一行字,交到步绛玄手中:“这是书洛的生辰八字。”
“多谢。”步绛玄郑重说道。
闻行意和北间余一前一后走出静室,留下步绛玄和北苍望羲。
北苍望羲在那两人关上门的一瞬间表情发生变化。他摘下用来遮挡眼睛的墨镜,两条眉『毛』都上向抬起,满眼询问之意。
步绛玄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走向桌案,铺开宣纸,提笔蘸墨。
他写下的头两个字是——
闻灯。
北苍望羲凑到桌前,看看纸上的字,又看看写字的人,心说自己的猜测对了,压低声音:“你……她……闻书洛……”
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步绛玄冷冷乜他,道:“转过去。”
“哦。”北苍望羲听话转身。
步绛玄拿出方才闻行意写下的闻书洛的生辰八字。闻书洛出生于癸未年甲寅月辛酉日壬辰时,可问题在于,闻灯并非闻书洛,若写闻书洛的,引魂灯能带他找到闻灯吗?
不能在这上面冒险。
可步绛玄现在能确定闻灯的生辰亦在今日,出生于二十三年前,却不知具体在哪个时辰。
步绛玄缓慢蹙起眉头,开始回忆和闻灯相处,想从这点点滴滴里寻找。
——“我是大清早和升起的太阳一起出生的,所以我充满了朝气,大家都喜欢我。”
闻灯的声音突然跳进脑子里,清澈如泉,带着笑意。这是前些日子在『迷』雾河,他吐槽步绛玄成日里板着个棺材脸、看起来死气沉沉说的话。
步绛玄眼神中有光芒闪过:迎着太阳出生,又是元月时节……那么时辰应当是在辰时!
他仔细一算,在纸上继续写:戊寅年甲寅月辛卯日壬辰时。
写完搁笔,将纸对折,对北苍望羲道:“可以了,给我你的血。”
滴答。
一滴水珠落下,溅开成花,正巧打在闻灯脚踝上。这水太过冷冽,激得他一阵寒颤。
同一时刻,唇角上的冰冷温度离去。但两个人的距离没有拉远,仅仅隔着一尺。
闻灯表情沉下去,抓紧刀,刀尖就要挑起,这个有着一双灰白眼睛的人一手撑到他脸侧,另一只手抓住他右手,轻而易举便将他手里的刀卸了。
他笑『吟』『吟』看着他。
哐当——
长刀被随意地丢到地上。
又是一朵水花溅了起来,这一回落到闻灯手背。寒冷依旧,如同刺一般扎进皮肤,渗透骨髓。
闻灯察觉出他和这人之间的境界差距,不敢再贸然出手,暗中运转灵力,抵御住这里的寒冷,缓慢往后退。
一寸、两寸、三寸。
当他想退到第四寸外时,背抵上一堵凹凸不平的石墙,再不得退。而面前的眼睛还在笑。闻灯从他的动作和眼神里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这个人不再收敛气息,浑身上下都泛起冷意,幽幽的,仿佛一条活动在地底深处的蛇。
闻灯强忍着不适,问:“什么意思?”
“小师父不如自己猜一猜?”对面的人说道。他语速放得很慢,语调倏尔起落,笑得很有兴致,咬字有几分特别,让闻灯想起很久以前的贵族腔调。
可周国皇室之人不说用那语调说话久矣。
闻灯垂下眼眸。他将双手藏到身后,□□手腕上困住他的铁环,道:“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纵使对方回答的可能『性』不大,但闻灯仍是这样问了。
对面的人变了神情,那双诡异的眼睛里竟流『露』出苦涩,说话语调也转了,变得低沉无奈:“小师父不记得我了?真是让人好生伤感。”
你这样会变脸,为什么不去唱戏。闻灯面无表情想着,对他道:“那我换一个问题。我是谁?”
面前的眼睛重新弯起来,再度流『露』出感兴趣的笑意。他收起撑在闻灯脸侧的手,朝后走了几步,以闻灯为中心,慢慢吞吞绕出一个半圈,道:“小师父还是和从前一样聪明。可叫我如何说起呢?”
他的语气里还浮现出些微的苦恼意味,但并未持续太久,旋即又道:“你是我小师父,是收养我、教养我长大的人,虽说当年的我并不需要人教和养,但小师父你太对我胃口了,我就选择留在你身边了。”
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悠悠转动之间,就让闻灯看出他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但这段回答,并不是闻灯想要的答案。
“那你应该清楚,我想了解的不是这个。”闻灯淡淡说道。
对面的人眼中笑意不减,向闻灯走回去,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侧脸:“果然是小师父,一如既往让我喜欢。”
闻灯别开脸的同时抬手打掉这人的手。
他依然看不清这人的长相,想来是施了什么法术,但方才那个动作,让他看清了他的手指。那手苍白至极,指尖泛着青,宛如死尸一般。
在此之前,他没见过这样的手。
闻灯又一次垂下眼皮,眸光左右移动一番,说起:“我之前应该见过你,但见面次数不多。不是在白玉京,也不是在神京。”
这话惹得对方一声哼笑。
“继续。”生着一双灰白眼睛的人说道。
“可我的活动范围并不仅限于神京。周国境内,周国境外,我去过许多地方。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你呢?”闻灯语速很慢,边思考边说。
对面的人跟着他道:“对啊,你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我呢?”
“金陵?江陵?嘉陵?别山?还是邙山?”闻灯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呢喃。对面的人跟着他道出一串地名。他们说了许多。
渐渐的,闻灯将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询问似的说了几个名字。对面的人给出否定回答。闻灯眉梢一挑,似乎不信,又于倏然之间话锋一转,问:“所以你和我和幽族的关系是什么?”
“是……哦?”对面的人反应迅速,紧跟着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小师父,你真是越来越让我喜欢了!比从前还让我喜欢!”
闻灯脸上没有表情,但他从对面的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些东西。他紧紧注视着那双眼睛,突然笑起来:“你就不想让我也喜欢你?”
此言一出,对面人灰白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褪去,化作一片寒冰。
“可是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绕着闻灯走了许多步,沉声说道,“从前就有喜欢的人,现在又有了喜欢的人,偏偏那两个人,还是同一个人。”
慢慢地,他『露』出一个冷笑:“真是恨不得把你杀掉。”
闻灯靠在石壁上,手又放到了身后,用手指在手腕间的铁环上轻轻扣了扣。
“那你……为什么不杀?”他偏头,目光自下而上看定对面人的眼睛,低声问。
“因为啊,我舍不得杀你啊!”对面的人笑着走近闻灯,将沙哑的声音拖长,最后的几个字竟在半空中颤动。
但当走到闻灯身前,他倏地一下伸手,掐住闻灯脖颈,将他举得双脚离地,再用力收紧手指。
闻灯瞪大眼。
比起窒息和疼痛,更让他觉得难受的是这人手掌里透出的灵力,像是九幽底下的蛇朝他吐出信子,又冷又毒,钻进皮肤渗进血肉,让经脉都跟着痛。
“分明是我让你回来的,你却又和姬不弃搅在一起了。听说这一回,你们还打算成亲?”他又道,嗓音低哑得不成样子,音调却还带着笑。
疯子。
闻灯在心中说道,猝然间抬起手,将锁住他的铁链绕到这人脖子上,连缠两圈,狠狠一拉。
这铁链也冷,还能阻碍人往外释放灵力。闻灯用上全部力气,半眯起眼睛,艰难地笑了一下:“谢谢你给了我这么长的链子。”
“嘶……”
灰白眼睛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他拉开脖子上的铁链,眼睛盯着闻灯颈间被掐出来的手印,笑着道:“你这样,会让我更喜欢你的。”
“神经病。”闻灯不怒反笑,靠着墙喘气。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骂人的话。”灰白眼睛左右活动脑袋和肩颈,低笑说道,“放心,我是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小师父,你就乖乖待在这里,浇灌我种在你身体里的花,让它盛放。”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话音落罢伸出手,指尖聚起一团灵力,朝闻灯右眉眉尾后的红痕上隔空一点。
灵力钻进那道红痕里。
刹那间,闻灯感觉到体内灵力汹涌翻腾起来,不再沿着既定的回路流转,而是冲向高处,冲向抑制住它们的那一线。
这和主人意志相悖,每一条灵力流经过的经脉都开始发疼。闻灯猛一下跌跪在地,痛苦吼叫出声。
下一刻,被铁环锁住的那截细窄手腕骤然粗了一截,周身骨骼发出脆响,不断拉高拉宽,衣衫被撑得破裂,条条缕缕半挂在身。
玄绝化骨功失效了,而闻灯这段时日一直压制的境界,陡然拔高。
与此同时,闻灯右眉眉尾处,生出第二道细小花瓣似的轻红。
屋室里的阵法一直在流转,灵力光芒像是散落的星光。北苍望羲以灵力划破指尖,将三滴血分别点在步绛玄眉心和两侧肩头。
步绛玄青眸沉沉,侧脸线条绷紧,对北苍望羲道了声谢,提起引魂灯,将写着闻灯生辰八字的纸投入灯中。
青铜制成的灯入手冰凉,那纸没进灯油里,顷刻化作灯芯、亮起火光。
步绛玄的身形立时变成了半透明。
在他身后身侧,出现了一条幽暗昏黑的道路,但它亦是半透明的,和眼下这间静室叠在一起,依稀可见路旁开着花,路上游『荡』着许多身穿白衣的人。
想来便是黄泉了。北苍望羲趁步绛玄还没完全去到那边,将一个小物件抛给他,语速飞快说道,“这个你拿着。很久之前我给了小闻一个铃铛,和这个是一对儿,摇响一个,另一个会跟着发出声音。”
还不忘叮嘱:“只有十二个时辰,你一定要快啊!”
步绛玄抬手接住北苍望羲给的铃铛。
这一刻,他的身影完全从静室内消失。
步绛玄踏入那片幽暗昏黑中。一切都清晰起来,他站在一条路的起始之处,前方不远处立有一座字迹古老的碑,碑前由两名手持长戟的守卫把守。步绛玄瞥了一眼手里的灯,提着它走向那座碑,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他眉间一点殷红。
黄泉入口的守卫没有对这个新来的投去过多注视,甚至连目光都没动一动。步绛玄越过他们,踏上那条开满浅红『色』重瓣花朵的路。
路上溢满清幽花香,一些人蹲在花前或笑或哭,或发起了疯。步绛玄目光掠过他们,将腰间的联络玉佩摘下,同北苍望羲的铃铛一起握在手中。
他同时向它们注入灵力,紧紧注视着,等待数十息,但都没有等来任何反应——日暖轻烟石上没有升起光芒,铃铛更无响声。它们在黄泉都失效了。
步绛玄似乎早料到如此,神情无甚变化,将它们收进袖中,继续前行。
黄泉有风,拂动轻柔。步绛玄时而驻足,试图从这风里寻出闻灯的气息,可半分痕迹都未曾寻得。
前方路上又有人因为看见了前尘往事发疯,一边痛哭一边捶自己胸口,捶得没力气了,竟弯腰伸手,试图摘下那朵花。
可就在这人手指要触碰到花时,黄泉路上的风转烈,俄顷将怒放在枝头的花吹散。
花瓣被风扬起,一片又一片,在虚空里起落飘远。
这人不敢置信地瞪眼,追着他的那些花瓣跌跌撞撞向前奔跑,希望把它们抓回来。可很快,他的希望落空了——沿途的花都被吹起,这恍恍黄泉,如同下起一阵雨,他无法分辨到底哪些才属于他了。
步绛玄眉心一蹙,打算快速从此地经过。
可偏偏有花瓣来就他。
那花瓣旋转着跌落到挑灯的手上,透出香,霎时袭满周身。
来不及阻止,周遭场景登时发生改变。昏暗散尽,天光明艳,步绛玄身处之地从黄泉变成了神京城。
他站在城北地安门内,门外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戴一张到鼻尖的面具,下颌线条姣好如画,浅琥珀『色』的眼睛形似桃花。
“听说你就是姬不弃,周国皇族,神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剑术高手。”少年弯眼笑着,手腕一转,拔出腰间的刀。
他身上霜白『色』的衣角在风里轻旋,踏入那座城门,将刀锋一转,挑出一弧明晃晃的光:“我叫洛萧,自西而来,特来——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