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八对灯照影
这是闻灯从幽族大祭司处得来的琴, 封存得极好,留在琴上的那道气息古老悠远。闻灯借这气息,调转弥散在周遭四野的灵气, 拨出的声音尖锐刺耳,穿透力甚广。
对面的人半眯起眼, 凌在高空,向三途河的那一侧投去一瞥,又迅速转回来, 目光落到闻灯手里的琴上。
“这把琴竟然在你手上, 看来你去过『迷』雾河。”他眼睛里浮现出狰狞之『色』, 跟着讥讽笑了笑, “我明白了, 难怪你能这么快找过来。”
后半句是对步绛玄说的。
这两句话里藏着的信息不少, 但眼下并非分析解读的好时机。闻灯没分心神多想,拂琴的手不停, 同时对步绛玄道:“这个人很奇特。我怀疑他的防御在寂灭境中境以上, 但攻击在寂灭境以下。”
琴音穿耳, 他没有压低声音,而灰白眼睛境界不低,自然听见了。灰白眼睛又是一笑, 干瘦苍白的手凌空一抓,抓出一团灼白的火焰。
“小师父, 你这样说我, 可真是错了。”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既然如此, 不如展示一下你的实力?”闻灯语带挑衅,手指虚按琴弦,弹出一记泛音, 紧跟着开始『揉』。
每个音都在调上,但连起来后,当真是『乱』糟糟一片,寻常噪声犹不及。
嘈杂之中,一股灵力从三途河对岸迸发出,凶悍震天,如同山崩,如同洪啸,訇然砸向此岸。
——冥王之怒!
琴声戛然而止。
威压直『逼』四肢百骸,闻灯连瞪眼都做不到了,脸上手上渗出道道血痕。他呼吸一滞,双膝一软,就要跪下,步绛玄回身将人捞进怀里,同时用别人间剑柄一撞悬空的七弦琴,让它升到两人上方。
“生魂?”
是一个缓慢而沉肃的声音,之后音调一转,变为凌厉一喝:“罪人!”
不过四字,音起之时,尚从对岸传来,音落那刻,已然来到头顶。
灵力迅猛压下。开满山野的彼岸花弯腰发抖,山石崩裂成灰,三途川里的水静了一瞬,转而炸起,往四处迸溅。
步绛玄将别人间剑『插』进地面。
剑意激『荡』,横扫四境,立时铸起结界。
光华大盛,耀白刺眼,他绛衣飞掠,以背朝天,把闻灯抱得更紧了一些。
“小师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灰白眼睛将手心里的火焰掷向天空,扛住就要落上头顶的灵压,“等从黄泉离开,别忘记收我给你的生辰贺礼。”
火焰将天空切出一道裂痕,他尾音带着笑,灰白的衣衫在虚空里一转,迅速钻入裂口,消失不见。
砰!
砰!
砰!
茫茫光芒占据视野,闻灯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清楚地听见了步绛玄的心跳声,跳得很快,半点没有从前的沉稳模样。
他亦收紧手臂,将步绛玄抱紧。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慢,慢得如同漫漫淌过的河水,都无法将人冲向前。
闻灯想说些什么,又害怕时间长河的流速骤然加快,说到一半,再无法将剩下的话继续下去。
他闭上眼,打算安静等待结局到来,却听见一连串清脆的“咔嚓”声。
——锁住他的铁链被打碎了。
而方才那令人窒息、几乎要把人骨头都碾碎的威压,并未继续往下落。
闻灯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转了转,将四下瞧了又瞧,睁开第二只。
灰白眼睛已然消失,但也没看见像是冥王模样的人,三途川中的水归于原位,缓慢向前奔流,四面寂静,山花烂漫。
“我们还活着?”闻灯手指动了动,面『露』欣喜,但这样的情绪转瞬即逝,变成担忧。他退后半步,从上到下打量起步绛玄:“你没事吧?”
“我没事。”步绛玄摇头,继而目光一转,看向头顶。
七弦琴悬在半空,琴身流转幽光,不见半分损伤。
闻灯顺着看过去,转瞬明白过来没事的原因,目瞪口呆:“这把琴……神器级别的吧?”
“竟然能接下吾的一击。”方才的那个声音又响起。
正是这时,一个身穿黑袍、额上生着暗红纹路的男人出现在当空。他负手而立,袖摆无风自扬,神情沉肃,满身威严。
他光是说话,周遭空气里便又起了灵力波动。
七弦琴上光芒大亮,再次作出化解和抵挡,而步绛玄用别人间剑布下的结界在这一刻没有撑住,破碎开来。
闻灯“嘶”了一声,紧跟着被步绛玄拨到身后,全然挡住。
步绛玄对上冥王的视线。
两双眼睛,一者沉然警惕,一者漠然无情,对视一刹,后者流『露』出些许惊讶,道:“原来是你。”
转而又向站在步绛玄后方瞥了一眼,摇头道:“你们不该在此世相遇。”
“可我们已经相遇了。”步绛玄平平说道。
“孽缘。”冥王将衣袖一甩,转身走回三途川的对岸,“放你一马。”
步绛玄收琴收剑,回身扶好闻灯,面无表情说道,“本就是你失职。”
听见这话,闻灯眉梢向上一挑,而冥王脚步一顿,又是一甩袖:“那吾便送你二人一句提醒:将来某日,若陷入绝境,一直向北,走到尽头。”
言罢,冥王的身影消失不见。
闻灯眼珠子转了又转,目光在三途川和步绛玄身上来回数次,消化着信息,问:“那是什么地方?”
步绛玄敛眸:“归渊。”
闻灯又挑了一下眉,脑袋向下一歪,去看这人垂低的眼睛。
却在此时,在闻灯体内不受控地流转着、不停洗炼经脉、冲击更高境界的灵力陡然汹涌。难以忍受的疼痛来袭,顷刻蔓延到周身各处,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喷出一口鲜血。
步绛玄表情一沉,握住闻灯的手:“引魂灯在哪?”
闻灯手指颤了一颤。
步绛玄看懂这个动作,紧紧扣住闻灯手指,将一缕神识沉进他手指上那枚白玉戒指中。
白玉京里已经入夜,长廊庭院皆上了灯,烛光随风摇曳,将一地的影子晃『乱』。天穹上月依旧圆满,星辰三三两两散落在侧,辉光耀眼。
北间余在花厅里煮茶,闻行意守在静室门前。于闲和徒无遥并肩坐在屋檐下,不时往屋中看一眼,小盛也在此,但距离他们有些远。
“小兄弟,你一个下午都没吃过东西,不饿吗?要不要我带你去食堂吃点东西?今晚有烤鸡和爆炒黄喉,我跟你说,可好吃了。”于闲将目光投向小盛,敲了身侧的地板一下,笑着说道。
这一下午,他们问了他无数个问题,有关大祭司、有关幽族、有关引魂灯、有关他为何能够突然出现,问他姓甚名何、兴趣爱好,甚至问他要不要茶水点心,小盛统统以沉默来回应。
上一个问题问他是否要吃些零嘴小食,这一回直接上到主菜,小盛垂低眼眸,依旧不回答。
于闲收回目光,和徒无遥交换眼神。
徒无遥耸了下肩膀,抬手挡在脸侧,压低声音道:“大概得等步师弟将闻师妹带回来,他才会开口说话。”
于闲赞同这话,点点脑袋。
电光火石之间,倏见静室里光芒大盛,犹如膨胀爆炸般扩散到庭院间,刺得人不得不闭上眼。
北间余出现在廊上,闻行意噌的起身,旋即听见室内的北苍望羲大喜道:“你们回来了!”
于闲和徒无遥对视一眼,纷纷舒了一口气,却见北苍望羲将门拉开一条缝,闪身出来,再反手将门合上。动作太快,门内情形如何,门外的人没能瞧见一眼。
他就这样靠在了门上,同时也挡在门前,不让人进去。
“这是怎么了?”徒无遥疑『惑』问。
“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北苍望羲回答说道。
闻行意登时沉了脸『色』,作势就要一脚把北苍望羲踹开,进去查看。
“闻大哥,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只是处理一些地方的伤口而已!”北苍望羲忙抬手安抚他。
徒无遥来到门边:“既然如此,不该由我去?”
北苍望羲朝她翻了个白眼:“人家小夫妻自己处理就行了,你这么多事做什么?”
这话让闻行意的表情更黑。北间余抓住他手臂,低声道:“别慌『乱』,仔细听,是在破境。但非正常破境,小玄在帮忙。”
随后转头看向其余人:“都离开,别打扰。”
室内。
闻灯已经晕了过去,乌发凌『乱』,脸上身上遍布血痕,其中许多已凝成血痂。他体内灵力流窜得毫无章法,若不介入外力控制,必然爆体身亡。
步绛玄把他放在榻上,摆成盘膝跌坐的姿势,手掌抵住他的手掌,接纳他体内狂『乱』奔涌着寻找出路的灵力洪流,并将自己的缓缓渡过去,修复受创的经脉,疏导并安抚那些作『乱』的余波。
两个人,两条灵力回路,眼下合而为一,引导着那宏大的灵力洪『潮』走向平缓。
闻灯周身渐渐蒙上一层莹润的光芒,蹙起的眉头舒展开,呼吸不再时轻时浅,变得均匀平和。
这一夜的神京城本是圆月高悬、星辰密布,但到了后半夜,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春雨打湿一庭青枝,细叶积不住水,向下一落,浇满缓慢绽放的花苞。
天光渐明,闻灯身上光芒散尽,血痂都脱落,皮肤细白,宛如初生;释放出的气息尽数敛回体内,如温玉般明净清和。步绛玄抵住他的手掌改为扣,手指嵌进指缝,将人牢牢抓紧。
闻灯缓慢睁开眼,长长地舒一口气。
被步绛玄领着调息一夜,又突破了境界,闻灯正是神清气爽之时,半分不觉疲惫。他先是看了看步绛玄,又低头看自己,感受境界。
虽非本愿,但他不得不入游天下境,可同时,又感到疑『惑』:境界提升需要大量灵力,纵使之前在雪渊的时候,邙山行宫的部分灵气跑到了他体内,但也不足以支撑他一路到游天下境。
缺少的灵力是从哪儿补上的?
步绛玄察觉出他此刻的想法,伸手抚了抚他右眉眉尾处。这处本生着一道细小花瓣般的红痕,眼下有所增加,变成了三道。它们紧紧靠着,像半朵盛放的花。
“书洛?”“小妹!”
门外传来两道关切的声音。
闻灯这才意识到外面还守着人,不由庆幸自己没对步绛玄胡说八道。
他将嗓音压了压,用闻书洛的声线说道:“师父,大哥,我没事了。”又语调一转,装出一副疲惫模样,恹恹地说:“之前发生的事情,挺曲折离奇,等我收拾好心情,再告诉你们。你们都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大哥看你一眼再回去。”闻行意在门外道。
闻灯对上步绛玄的视线。
步绛玄微微抬起眉『毛』,给了他一个“你做主”的眼神。
闻灯看看门口,又看看自己,将榻上的被子一拉,躺下盖好,同时运转玄绝化骨功,让自己变回闻书洛的身形。
“那你进来吧。”他对门口说道。
静室的门立刻被推开。
闻行意大步走进来,北间余紧随其后。
“为师也来看看你的情况。”北间余含笑说道。
两人站在榻前,闻灯从被子底下伸了只手出去,等兄长和师长都把过他的脉后,问:“我情况如何?”
“尚可,但以后须得更加刻苦修炼才是,否则你就是这江湖上最弱的游天下。”闻行意板着脸说道。
“我想先休息一会儿。”闻灯将手收回被子里,并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将自己盖得更严实些。
“回家休息。”闻行意瞥了眼北间余,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北间余挑眉:“这里亦是我徒的家。”
闻灯弯眼一笑,一脸乖巧:“哥,你就回去吧,我想和我师兄在一起。”
这话在闻行意听来极不乖巧,却又无可奈何,分别瞪了闻灯和步绛玄一眼,重重甩袖,走向门口,留下一声:“呵!”
“为师去送客。”北间余抖开折扇,轻笑说道。
静室的门开了又合,闻灯掀开被子坐起来。他上半身算得上□□,下半身套着条破烂不堪的里裤。
“你看,我现在是大雕萌妹。”在拿出整洁衣衫前,闻灯对步绛玄道。
步绛玄平平一“哦”,倏然伸手,将闻灯捞到自己怀里,让他没机会穿衣,并说起这人之前疑『惑』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你体内的灵力的确不够支撑你一路晋升到游天下。”
“缺少的那些,一部分是我给你的,一部分是你自行吸纳天地灵气得到的。这一夜,整个神京城的灵气都在往这处流动。”
“这应当是那个人一开始就有的想法,当你自身灵力不够时,他便会给你一些。”
“还真是慷慨。”闻灯扯唇笑了一下,甚是讥讽。
他将步绛玄的手抓到自己手里。女子的体型,手亦细小,他用两只手把步绛玄的手捧住,不断捏这人指节和指腹。
步绛玄任由闻灯玩。过了会儿,听见他说:“你一定是在黄泉看见了什么。”
“嗯。”步绛玄应道。
“他喊你姬不弃,但你的反应很淡。”闻灯点燃桌上的灯,将步绛玄的手摆成兔子的形状,对灯照影,轻声说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这是周烈帝的名字。”
“没错。”
闻灯“呵”了声:“我还记得,以前我问某些人某些事的时候,他让我自己问烈帝去。”
这是在雪渊战时发生的事情了,现在听来,却恍如经年。步绛玄敛低眸光,额头贴在闻灯脑后,轻轻啄吻他的后颈。
闻灯依然在摆弄步绛玄的手,过了一阵,问:“国相的名字是什么?”
“洛萧。”步绛玄回答道。
“哪个洛?”
“闻书洛的洛。”
闻灯抬了一下眼皮,继而眯起,说:“有点意思。”
将他和周烈帝时期的那位国相联系起来并非难事。虽说在这个时代里,称呼皇帝的名讳仍是一种禁忌,但周烈帝的姓名依然为大众熟知。
周烈帝姓姬名不弃。
如果步绛玄的前世是姬不弃,那从前和现在都同步绛玄“搅在一起”的、跟幽族牵扯甚深的、被幽族人视为“指引明灯”的他,极有可能便是那位国相——国相是唯一和烈帝关系紧密的幽族人。
在这之前,闻灯不是没有这样设想过,但觉得太扯,毕竟国相是烈帝完成大陆一统功绩的最大功臣。
“洛萧长什么样?”闻灯问。
“就是你现在的模样。”
“那姬不弃呢?”
“亦无差别。”
“……我记得轮回之后,不一定还是前世面貌的。”闻灯低声嘀咕,又晃了几下步绛玄的手,说:“我能坐在吃瓜群众的位置上感慨一句烈帝和国相竟然是这种关系吗?”
步绛玄反握住闻灯的手,一寸一寸,慢慢收紧。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歉意:“我并未看见所有的事情。”
早春雨后的空气渗入屋室里,有泥土的『潮』湿,还有花的清香和叶的清苦。晓风细细,摇晃烛火,闻灯看了一会儿灯影,才道:“千年的事情,哪有那样容易看完,再说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故事。”
闻灯解除了正在运转的玄绝化骨功,身量骤然拔高。
他转身面朝着步绛玄,垮坐在这人腿上,抬指勾住他下颌,笑了声,问:“师兄愿意给我欺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