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 梅瓣
这一日天气算不得好, 天穹中积着厚重的阴云,到了巳时,光线仍有几分暗淡。
约的是巳时初刻。闻灯和步绛玄来到洪桥东头时, 程复惊已经等候在此了。他一身淡青『色』衣袍,身姿挺拔, 眉目清俊疏朗。
他带来了一位友人。这位好友倚着桥边栏杆,本是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但在瞧见随闻灯一道来的步绛玄后, 乍然精神起来。
步绛玄侧脸线条冷漠绷起, 清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他瞥了程复惊一眼, 目光落回闻灯身上。
闻灯冲他挑了下眉, 继而勾唇弯眼, 笑起来, 转头冲着对面的两个人道:“我师兄,步绛玄。”
再往前走一步, 手指向程复惊和他的好友, 对步绛玄说:“明镜台的陈复陈公子, 还有这位……”
“谌寒年。”程复惊的好友适时报上自己的姓名。
步绛玄没做什么表示。
程复惊冲他微微一点头,收敛起目光。
神京城的冬天,无时无刻不起风, 这里又是桥上,风走得更急, 将几人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闻灯一拢袖摆, 着重看了看程复惊。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 望过来,抬起双手,执礼一笑。闻灯忙向他回礼。
两人对立躬身, 宽大袖摆起落飘飘。
谌寒年眼珠子幽幽一转,向着斜前走了两步,似是不经意挡在步绛玄和程复惊之间,冲步绛玄道:“步公子,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步绛玄神情淡漠,又瞥闻灯一眼,提步前行。
“他这个人就这样,不爱说话。”闻灯不大好意思地冲谌寒年说道。
“东亭如玉绛衣冷。听说过,听说过,哈哈,哈哈。”谌寒年笑了两声。
而步绛玄向前走着,越过程复惊和谌寒年后,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谌寒年不由道:“于兄和徒姑娘还没来呢!”
闻灯小跑追上,一把抓住步绛玄手臂,压低声音,“你怎么跟点了自动走路一样,一个劲儿往前冲?”
“招呼已经打过了。”步绛玄语气不咸不淡。
“你真是……”闻灯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后方传来徒无遥的声音:“不好意思,来晚了!”
她和于闲急匆匆御风而来,一前一后落到洪桥东头,语气里充满歉意。
谌寒年摇头:“不晚不晚,我们也才刚到。”
徒无遥向程复惊和谌寒年致礼,又冲闻灯一笑,再看了看步绛玄,说:“那就出发吧。”
这时谌寒年将手一抬,从空间法器里取出一物。
此物以木制成,四四方方,顶头有盖,下方有轮,和马车极其相似,但少了车夫的坐席,前方亦没有拉车的马。
“既然是出来游玩的,便不必走得太急切。这是我近日的新作,仿照云舟制成,以灵石驱动,速度快于马车,却又不至于太快,看不清沿途景『色』。”谌寒年笑着说道,冲众人比了个“请”的姿势,“此车可容纳八人,坐我们六个足矣。”
徒无遥生出兴趣,第一个走上去。于闲看了眼步绛玄,跟在她后面。程复惊一直注视着闻灯,谌寒年目光从他面上扫过,对那两人道:“闻姑娘,步兄,快请快请。”
“一块儿走吧?”闻灯小声问。
步绛玄看了他片刻,别开脸,道:“随你。”
闻灯冲谌寒年一笑,抬步走过去。
他先登上车,尔后是步绛玄,再后者,乃程复惊。谌寒年最后一个进来,将车门关上,往车壁某个凹陷处嵌上一块灵石,车便启动了。
六个人,徒无遥和于闲坐在正后方,闻灯和步绛玄在右侧,程复惊和谌寒年同这两人相对。
右面向东,闻灯和步绛玄刚好逆光,身影显出几分昏暗,两道轮廓似要融在一起般。程复惊的视线不着痕迹扫过他们,抬手推窗,让光线洒落进来。
于闲借着这光,好奇打量一番,问谌寒年:“和在云上不同,这路上行人甚多,车前没有车夫,要如何避让?”
“我设计了一个阵法,就刻在车前,由它控制行进方向。”谌寒年说道,语气里不免带上几分得意。
于闲、徒无遥、谌寒年三人,就阵法聊了起来,车内气氛变得热闹。
“是不是再过不久,就可以掀起一场以灵力为主要动力的工业革命了。”闻灯低声嘀咕道。
他靠着车壁,小心谨慎地观察程复惊,见这人没对他表现出什么奇怪意图,心情放松下来,脑袋转向那三人,加入话题。
步绛玄和程复惊都为说话。
约过一刻钟,车停在东山脚下,一行人走出来,徒步上山。
纵使天『色』不美,前来游玩赏梅的人不曾减少,人『潮』如海,欢声载道。白梅开得的确好,纷纷繁繁簇拥枝上,散散漫漫满天飞舞,似一场簌簌下落的浩雪。
闻灯走在山道上,嗅着梅花香,只觉身心如洗,神清气爽。
“就该多出来走走。”闻灯捅了身旁步绛玄一手肘,语重心长说道。
步绛玄并不理会这话。
闻灯不满偏头,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连续敲击步绛玄手臂,“哟呵”了声:“小兄弟,你还不理我?”
他衣裙素白,袖摆和裙摆上绣着墨『色』的梅花,和东山上的景致相得益彰。步绛玄转过头来,凝视住这些梅花,过了会儿视线升高,望定他眉尾上的那一抹红。
而闻灯又问:“昭明寺在何处?”
“在东。”步绛玄敛眸答道。
闻灯望向东面:“我们似乎在南,还得走一阵才到。”
程复惊和谌寒年并排走在最后,抬手一指,指向山道旁某棵无人环绕的梅花树说道,“我们在那棵树下赏梅吧。”
“老程你眼尖!”谌寒年立刻接话,“就那吧。这时节里,想找一棵没有人的梅花树,实在不容易。”
徒无遥当即赞同:“好,咱们过去吧!”说完拉起闻灯就走。
此处无人,但景甚美,梅花堆满枝头,幽香充盈四周。而地势稍高,坐定之后,能将山野缓坡收入眼底。
谌寒年往地上铺了张席,又取了张方桌出来。一行人各自坐下,各自取出吃食,转眼将桌案堆满。
闻灯微微怔住。
大意了,他根本没有准备。在他从前生活的那个世界里,无论公园还是游乐场,小吃摊、『奶』茶店、便利店都遍地开花,外出游玩早就不用自带食品和茶水了。
闻灯不免有些尴尬。
这时候,步绛玄拿出一个小罐,放进他手中。
小罐挺眼熟,闻灯揭开一看,竟是一整罐麻辣小鱼。
“你怎么会有这个?”闻灯震惊问道,继而放低声音,“步三岁弄来的吗?前段时间它就给过我一罐,我一直好奇它从哪弄来的。”
“我师父那处。”步绛玄答道。
闻灯睁大眼:“原来东和师伯还有这等爱好!”
他把这罐麻辣小鱼推到桌上,又见步绛玄递了一盒糕点过来。
这糕点也甚为眼熟。
步绛玄语气平平:“你昨日塞给我的。”昨日闻灯将糕点买多了,分给了他一些。
闻灯弯眼一笑,将这盒糕点放到麻辣小鱼旁。
坐在两人对面的程复惊撩起眼皮,摆出一套茶具,轻声笑道:“我为大家煮茶。”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闻灯身上,轻轻柔柔,很是温和。
“谢谢。”闻灯回以一笑。
程复惊开始煮茶。
他取出一罐事先打好的山泉水,倒入壶中、置于炉上,等待烧沸,再将倒扣的茶碗一只一只翻起来,随后剑指一并,抬起一划——但见六朵梅花从枝头落下,打着旋儿坠入茶碗中。
萦绕众人的梅花香登时浓了些。
“好手法。”徒无遥『露』出赞许之『色』。
“我们老程出手,那当然是极好。”谌寒年吹捧起自家友人来。
程复惊将冲泡出的第一碗茶给了闻灯。
澄澈茶汤中,一朵白梅漂浮,甚是美丽。闻灯捧在手上观赏一阵,道:“我喝过梅花茶,但没这样喝过梅花。”
程复惊微微笑道:“东山上的梅花,比别处都甜一些。”
旋即又说:“这时有些烫口,稍微放一放再喝。”
“好。”闻灯点头。
谌寒年说起一个和梅花相关的话题。徒无遥和于闲跟这人颇投趣味,不一会儿,三人说得哈哈大笑。
程复惊分完茶,静静注视闻灯片刻,取出一本薄册,对他道:“前些日子,我偶然得了一本古乐谱,看了许久,但有几处依然不太理解。闻姑娘在音律上颇有造诣,可否请教一二?”
“当然可以。”闻灯喝了人家的茶,礼尚往来,点头应下。
程复惊笑起来,将手中册子递给闻灯。
梅瓣纷落,落在桌上席间,散满幽香。闻灯拨开落到乐谱上的那一片,仔细看了一看,抬头问程复惊:“是哪几处?”
程复惊则换到方桌另一侧的位置坐下,伸手指给闻灯看,并道:“我用的是笛。”
“笛呀,那我演示给你看。”闻灯说着,放下乐谱,拿出玉笛。
步绛玄面无表情瞥了一眼闻灯和他手中的笛,起身道:“我去昭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