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一 莲藕排骨汤
秋会默认了两人的比试, 三四名明镜台弟子走上台来,在闻灯面前添了一桌一椅、并挂上帷帐。
闻灯冲他们道谢,就要坐过去, 那一侧的姜诗韵调整好神态和语气,道:“请闻姑娘选一道题。”
数试第二轮, 通常由被挑战者挑题。题目总计十二道,挑一道少一道,写在卷轴中, 堆放在比试台正前方的香案上。闻灯偏首往那方向看了一眼, 甩甩袖子, 走进帷帐中、坐好:“你选吧。”
他这话说得随意, 亦是相当不在意。帷帐上隐隐约约映出他的身影, 这人似是靠在了椅背上。
姜诗韵捏紧拳头, 用力咬了咬牙,稳住表情, 将下颌一扬, 道:“如此, 我便不客气了。”
话毕,她没有走动,站在原处, 食指中指一并,朝那香案上的卷轴堆隔空一点。
下一刻, 一根卷轴飞至空中, 向两侧展开。
上面用小楷写道:
“秋日渐深, 菊丛渐美,神京城南张家大儿上山采菊。他每一日所采,皆倍于后日, 风雨不辍,连续采了十一日,共采得四千又九十四朵菊。请问,张家大儿在最后一日,采到秋菊多少朵?”
姜诗韵掠身回到帷帐中。
闻灯的桌案上也出现题目。他拿起纸张,读完一遍,无语吐槽:“……这位张兄是把整个神京的菊花都薅光了吧?”
帷帐隔绝不了声音,他的话被不少人听见。山阳学院所在方向传出一声嗤笑:“若是不会算,早些认输便是,何必说这些,真真是贻笑大方!”
随着这一句话,那处的人哄笑开来,顷刻,又有人带头姜诗韵给打气助威。一时间,山阳学院气势极盛。
徒无遥气得跳起来,上前两步,再一次将鞭子从腰间抽出,就要对着山阳学院的人一甩——
一道灵压出现在她身后,冷冽如寒冰,锐利得带刺,于刹那之间,漫向对面。
仿佛寒『潮』过境时的封冻一般,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山阳学院众人,立刻偃旗息鼓、不敢作声。
徒无遥打了个冷颤,钦佩地看了眼步绛玄。
比试台正前方的香案上,那根烧尽了的、拳头般粗细的香被撤下,换上一根寻常线香,待它燃完,代表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
这根香刚刚点上,崇明楼里有风拂动,将升起的青烟吹散,如同薄雾一般袅袅盘旋。
就在这时,闻灯所在的帷帐之后,飘出两个字:“两朵。”
那题问的是张家大儿最后一日摘多少多菊,他道出这样一句话,明显是做出回答。
无论是在徒无遥压迫之下不敢再出声的人,还是题目出现后便开始奋笔疾书的人,都抬起头。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如同炸开了锅。
“不是吧,算得这样快?”
“是这个答案吗?”
“两朵?我看她是蒙的吧!”
“你才蒙题呢!这必然是我们闻师妹算的!”
当——
一道清越的钟声从楼顶传来,将嘈杂的说话声压下,紧随着,是一个低沉严肃的声音:“答案正确。”
这声音属于今届秋会数试评判组组长。
崇明楼内,再度鸦雀无声。
比试台另一侧,姜诗韵执笔的手猛然一顿,笔尖向下一撞,乌黑的墨汁立时将稿纸染透。
距离答题开始不过片刻,她的稿纸上已有数行演算过程,解题思路正逐渐成型,她坚信,若再有数分时间,必然能将题解出,可没想到闻书洛……闻书洛这就给出了答案?
姜诗韵瞪大眼,不敢相信,但她认得那声音,又不得不信。这意味着,从这一刻起,闻书洛成为数试第三,而她,什么都不是了。
她站在桌后,神情慌『乱』。
秋会是神京城中一年一度的盛会,八大学院才子才女相争,无数目光聚集。数试是今年的开场之试,崇明楼内座无虚席。她本可凭着过人的算力,在这里争得一席位置,接受旁人的祝贺与恭维,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都没了?
一滴墨汁无声滴落,在姜诗韵院服上晕开,将明黄的裙摆染得脏『乱』。姜诗韵丝毫不察,一把掀开帷帐,向着闻灯的位置走出数步,问:“你、你怎么解得这样快?莫非是猜的?”
她试图装出镇定模样,但声音止不住颤抖。
“这何须猜?倒着算一算,不就完了。”闻灯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幽幽,又悠悠,听起来漫不经心,“二的十一次方是二千又四十八,减一便是两千又四十七,再乘以二,不正是张大摘到的四千又九十四朵菊?”
这位城南张家大儿漫山遍野采菊,其实是一个等比数列求通项的问题,高中课本例题难度,一般解两个方程便可求出答案。若他做不出,那才真是贻笑大方。
姜诗韵听完闻灯的话,思绪回转,却是不解其意,面『色』不由变白:“什么十一次方?我从未听说过这等词语!”
“你竟没听说过?”闻灯故作震惊,惊过之后,又是一叹,道:“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
姜诗韵被这话呛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挑战失败者须得离开比试台。说话的功夫,明镜台弟子走上台来,将姜诗韵的桌案帷帐拆掉收走。
崇明楼里响起了点儿别致的声音,是一首曲子,曲调之中,透着无穷无尽的欢喜和雀跃,往声音来源瞧去,竟是于闲趴在二楼栏杆上,吹起了唢呐。
姜诗韵独自一人站在台上,死死咬住下唇,捏紧笔杆转身,匆匆往台下走,就跟逃似的。
山阳学院众人默不作声,白玉京众人故意不出声,其余学院的人听见,陆续扑哧笑出来。
评判组中,有人开口道:“白玉京闻书洛,你目前排名第三,拥有一次向他人发起挑战的资格。”
场面这才逐渐平静,闻灯在帷帐后回答道:“谢谢。”
很快迎来新的比试。
香案上的卷轴堆中,题目种类各不相同,或有一些,表面让人误会简单,但计算甚是复杂,或有一些,一看便是极难,让人两眼一黑。
闻灯逐渐看出点门道,发现他遇到的那题,算是其中的温和派。
他觉得自己实则是个捡漏的,本打算若被谁挑了,便稍微应付应付、认个输,孰料竟无人向他发起挑战。他亦未挑战谁,坐在右侧首位上的程复惊同样如此。
最后一场比试,排名第二的白玉京弟子挑战程复惊。
闻灯转着笛子等待结果。他期待白玉京的师兄赢,但预感并不是太好。
果不其然,挑战失败,白玉京弟子仍居于第二位。这整个过程,程复惊只说了一句话,依然是宛如着凉一般的沙哑嗓音。闻灯往那瞥了两眼,但隔着帷帐,又无境界修为,什么都看不到。
秋会数试至此结束,崇明楼内开始散场。
闻灯带着一甲第三的头衔回到步绛玄等人身侧,伸了个懒腰,笑问:“不算给白玉京丢面子吧。”
“你这是给咱们赚足了面子!”徒无遥排着闻灯肩膀,兴奋说道。
许多人凑过来说恭喜,闻灯逐一回过去,花了小一刻钟的功夫,才从二楼走到正门,这时转头一看,徒无遥和于闲已不知去向,身边就剩步绛玄一人。
楼外阳光如流金,照耀着门前花坛里的秋菊。比起先前,四下静了许多,闻灯边往外走,边看向步绛玄。
这人道:“下午是棋试。”
“先前我注意到了。下棋,我真是一点都不会,也一点兴趣都没有。”闻灯说着,一步三叹,摇头撇嘴。
“那便回去修行。”步绛玄道。
闻灯一听他说这个,肩膀立刻垮下去:“大哥,一天假都不给放?”
步绛玄面无表情:“你已耽误了半日。”
“并没有,我在数试上拿了第三名。”闻灯学着他瘫起脸,继而语调一转,拍了下步绛玄手臂,:“这样值得高兴的事,都不请我吃点什么庆祝一下?”
步绛玄静默片刻,问:“你想吃什么?”
闻灯想了想,道:“南门的那家莲藕排骨锅?”
步绛玄应一声“行”,将闻灯手臂一拉,向白玉京行去。
秋会在明镜台举行,白玉京里几乎空了。学院外客栈食肆无人问津,两人来到藕汤店后,掌柜的热情将他们迎上雅间,并赠送了些小菜。
这里的藕汤并非单纯端上一碗汤,而是一种汤锅,里面煮了莲藕和排骨,食客可再凭喜好往里涮菜。
步绛玄依旧不动筷,闻灯独自一人吃,便没怎么点菜。
他用自己的碗盛汤,用步绛玄的碗夹菜,吃了几口,偏头问:“步师兄,过两日的武试,你当真不落场?”
步绛玄不言。
闻灯从他眼神里读出答案,低声道:“你不落场,老四程复惊也不落场,那不就老三一人在上面耍威风?”
说起“程复惊”这三字时,他语气微微变了变,旋即猛地一下把筷子拍到碗上,惊呼:“等等——程复惊!”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为何老觉得这名字曾在哪里听过。
之前同闻书洛定亲的人,不就是叫程复惊吗?他们两家还曾交换了庚帖,闻灯穿来之后,好奇拿出来看过,这会儿连程复惊的生辰八字都回忆起来了。
一时间,闻灯竟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该庆幸还好没有正儿八经碰上面吗?该庆幸对方没主动找他说什么吗?或者说,其实程复惊也不记得他了?
闻灯仰着脑袋,放空了好一阵,才重新提起筷子,继续吃菜。
忽听步绛玄道:“若你这般在意他,可去明镜台,我不拦你。”
“我怎么就在意他了?”闻灯觉得这人的话很没道理,又是啪的一声,将筷子放下。
他盯了步绛玄一会儿,噌的站起,手撑在桌上,向着步绛玄探身,一本正经地道,“师兄,若说这几个人中我最在意谁,那也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