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 六弦琴
闻灯默然起身。堆在手臂间的衣袖滑落下去, 将双手完全挡住,闻灯心中的安全感增添几分,但想到步绛玄先前的极简用词, 忍不住怼:“下次若要我做什么,请把话说完整。”
“我以为, 你能理解。”步绛玄漆黑的眼眸瞬也不瞬,定定注视帐篷角落里的人,语气一如往常冷淡。
“我非你, 无从理解。”闻灯口吻亦是冷淡。
他迈开腿, 走向帐篷口, 素白的袖摆在低空轻晃, 仿佛在和着烛光跳跃。
步绛玄转身朝外, 即使让路, 亦是带路。闻灯跟在他身后,步伐不慢不紧, 来到营地入口。
柴火正噼里啪啦燃烧, 火堆旁有个水壶, 外形圆滚滚,粗壶口,壶身绘着花鸟, 闻灯一看,便知是上一批守夜的人留在此处的, 而非步绛玄。
步绛玄坐在了正对营地外的位置上。闻灯往四下一看, 来到先前吃饭坐的那块石头上, 同样正面朝外,恰好和步绛玄隔着火堆。
闻灯借着火焰的遮挡,偷偷打量隔壁的人。
这人无论何时, 坐姿都是端正的,像一柄直直立起的剑。他绛衣被火光映得更深,侧脸亦染上几分绯红,但眉梢眼角间的弧度没有丝毫缓和。闻灯看着这人,总觉得他比在白玉京时更冷了一些。
闻灯怕步绛玄有所察觉,没敢打量太久,目光偏转,隔着上空阵法流光,望向飘着雪的深夜。
他的思绪渐渐飞了。他想,既然是守夜,就不能睡觉,更不能做往火堆里埋红薯这种崩人设的事情。可如此一来,又无事可做了,而一旦什么都不做,便会无聊,无聊了,就想睡觉。
死循环。
该如何度过守夜的漫长时光呢?
好想念以前的游戏和小说。闻灯心中生出点点乡愁,视线幽幽转动,过了一会儿,又来到步绛玄身上。
真正的学霸,在这茫茫雪原上,借这柴火照出的光芒,看起了书。
闻灯心情复杂,也有所感悟,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也看点书,比如临时抱抱佛脚,多学些中阶术法。
可他又担心那本书是北间余从大明楼藏书室里带出来的,步绛玄会认出。
不如在外面包个书皮?闻灯暗道此法甚妙,忙将神识沉进刀鞘中,寻到前段时间用剩的彩纸,在宽大袖摆底下一番动作,将封面包好。
盲包的工艺算不得太好,且没时间挑彩纸的颜『色』,故而此书成了一本绿皮书。闻灯将绿皮书翻到第一页,开始从头学起。
排在首位的是进攻篇,第一个术法,名为“心眼”,讲求以心为眼,抬指轻点间,击溃敌人全身。
下面还有一个特别注释:若敌人身上除了那一点外,还出现了别的伤痕,都不算成功。
闻灯看见这一段,眉头不禁蹙了蹙。打个架而已,还讲求美观?他不甚明显地晃晃脑袋,抬起右手食指,按照书上叙述,运转灵力,朝着斜前方某块山石一指。
灵力光华闪电般蹿出,山石被击中刹那,轰的一声炸开,化作碎石渣屑落满地。
……这明显不符合招式要求,而且声响有些大。
闻灯赶紧回头看了眼后方的帐篷们。
那几处没有人起身点灯,亦无说话声,似乎没有吵醒人。他松了一口气,垂下眼皮,无奈地看了自己手指一眼,捏出一个绝音术。
步绛玄偏首,朝闻灯投去一瞥。火光在漆黑眼底跳跃,这一瞥不轻不重,却凉幽幽的。
闻灯发现这人的目光,扯出一张面瘫脸。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我就不能是勤学苦练的酷哥人设吗?他在心底说着,将书上的内容又读了一遍,抬起右手食指,重新施展。
轰!
又是一声炸响,又是一块石头被击成碎片。积在石头上的雪亦然四溅,甚至有一片蹦到了闻灯脚边。
闻灯歪了歪脑袋,把食指举到面前,盯着指尖看了好一会儿,视线回到书上。
他再度把这一页内容读了读,手指再次朝前点出。
结果依旧。
闻灯不信邪,屡败屡试,屡试屡败。
他运转灵力的方式没有错,也按照书上要求,将灵力尽可能收敛了,但手指点出去后,依旧炸得比烟花还绚烂。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闻灯陷入深思。
若是往常,他已捧着书去请教步绛玄了,但眼下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只能忍下这个念头。
他思索了足足七八分时间,深深吐纳,抬起脑袋。
斜前方的石墙被打得东一个窟窿西一个洞,看上去惨不忍睹。
闻灯伸出手。
这一回,他先将对面山石上的积雪拂开,才出招。他没有向之前那般迅速将灵力点出,而是放缓了速度,让灵力慢慢渗入了石头当中。
石头上唯有一点凹痕,闻灯正要欣喜,就见一道又一道裂纹爬上表面。
砰——
下一刻,山石变成细小碎石,垮塌落下。
惊喜没了,闻灯的表情也有点儿垮。
慢也不行?
他肩膀跟着垮下去。
这个攻击篇是不是有问题,第一个术法就这样难?一定要让敌人原封不动地留在人世?杀了不就完事?你这玩意儿该叫针眼才对吧?
他格外想自闭,闭眼思考了一会儿,放弃思考,转身向着步绛玄,道:“步兄,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无他,多练。”步绛玄看书看得专注,听闻此言,连眼皮子都未曾撩起。
“……”
兄弟,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下,想和你成为朋友真的很不容易。
闻灯面无表情转回去。
这时步绛玄抬眸,手指轻轻一弹,用灵力在数丈之外堆起一个雪人。
“向着它,再打一次。”步绛玄道。
闻灯偏头一看,语气肯定:“会打散。”
步绛玄:“练到不打散为止。”
闻灯:“……”
很好,不愧是你,步式教学。那如果我不打,不就不会散?闻灯在心底『逼』『逼』叨叨着。
不过这种咸鱼念头也就能想想,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用目光锁定远处的雪人,抬起手指。
雪比石头轻,更容易被撞飞,闻灯寻思着该往何处落指,忽见步三岁从雪地上立了起来,一会儿左飘一会儿右摆,挡在雪人之前,似乎专门和他作对。
这种情况,闻灯想装作看不见很难,干脆闭上眼,不去看。
“不错,是要用心去看,而非眼睛。”步绛玄忽然说道。
还能这样误打误撞的吗?闻灯无语腹诽,品了品这话里的深层含义,说:“你是指打的那个位置,要精挑细选。”
步绛玄平平一“嗯”:“灵力的收敛,并不是只在体内。”
“点出去后也要控制?”闻灯惊讶了,这是他从未涉猎过的领域,但仔细想想,似乎很有道理。灵力并非不可控制的,无论体内还是体外,不过后者掌握起来格外难,是以没什么人这般做。
但控制体外的灵力,于闻灯而言并非难事。
闻灯闭上了眼,但并非不看。
他在想,在思考,在判断。
忽然间,他发觉一开始便不该拿石头来练手,或者说,不该将石头当作石头。他的敌人是渡过墨川南下的妖兽,如此一来,他该将目标想象成那些妖兽才会。
妖兽的弱点该是何处?一般而言是咽喉、胸口、后颈。
闻灯回忆着雪人的外形、大小及位置,点出一道灵力。
微光自指尖淌出,在火光的照耀下并不明显,但若细看,能发现这弧光的末尾处,始终未曾离开过那截白皙的手指。
光芒无声没入雪人“胸膛”,一穿而过,留下手指大小的洞。
闻灯有所感应,掀起眼眸。雪人仍在雪地上站着,他透过那个洞口,一眼看见了对面。
——他成功了。
闻灯下意识要弯起眼笑,紧跟着想到现在的人设,绷住了五官和脸部线条,将手放到膝上,郑重却又平静地对步绛玄道:“谢谢。”
灵力微光在指尖未散,直到闻灯屈下手指,改变动作。
步绛玄漆黑的眼眸不错目地注视着闻灯,待得这人抬起眼来,才收走视线。听见这声谢,他无甚表示,敛眸看向手里的书册。
闻灯很习惯步绛玄的这种反应,虽说平时会给个“嗯”,但也跟没有回应没什么差别。他的目光亦回到书上,打算继续往下学,说吃迟那时快,一声鸣响起于耳畔。
闻灯起初以为是自己耳鸣,尔后意识到是什么,仰头看向步绛玄:“你的阵法响了!”
“东南。”步绛玄提剑起身,思忖片刻,将一件法器丢给闻灯。
这是个望远仪,和这个时代的万花筒相似,由一个圆筒、两片磨得平滑的石片组成。
闻灯至今未习得如何在雨雪夜辨别东南西北,将望远仪架在眼前,转了大半圈,才找准方位。
他们所在之处乃一高地,视野开阔。闻灯透过望远仪,瞧见远处风雪中,妖兽成群结队。
“数量真不少。”闻灯不由感慨。
步绛玄一直在看他,眉稍轻微动了动:“这段时间历来如此,你不知道?”
此言一出,闻灯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步绛玄又道:“距离。”
闻灯不得不压下在心中怼这人的话语,进行了一番粗略计算,答道:“约十里。”
“走。”步绛玄丢出一个字。
步绛玄提步欲行,闻灯拿掉望远仪,在他身后问:“不叫醒他们?”
“你我足以对付。”步绛玄淡淡说道。
闻灯在步绛玄话音落地的刹那,理解了他的意思,眼睛微微眯起:“你是想看,我能否对付吧?”
“是。”步绛玄回过头来,没有隐瞒。
我欣赏你的坦诚。闻灯强行拉扯出的一张面瘫脸更瘫了一些。
步绛玄已然向前行去,闻灯只能跟上。阵法的挡雪作用只在营地附近起效,闻灯提前给自己捏好遮挡屏障。
走在前面的人没有放慢速度等人的意思,闻灯庆幸自己恢复“原状”后境界比从前高出一截,追这人追得没有太幸苦,但转念一想,既然出手的是自己,而妖兽是种闻到人味儿便回兴奋杀过来的东西,有必要上赶着去和它们会面?
故而闻灯停了下来。
步绛玄察觉到,亦停下脚步,踏在风中回头,目光落到闻灯身上。
闻灯站在一处缓坡顶上,道:“这个位置很好,我等它们过来。”他将步绛玄给的望远仪拆卸了,把石片之一扣在眼前,以灵力固定住,向着远处眺望。
妖兽的数量不下二十,离得越近,感知越清晰,境界最高的在清净境巅峰,和闻灯的距离,大约剩下五里。
这种妖兽,若非同等境界的符修,很难凭借几张符纸对付,闻灯放弃上一次鬼渊里的策略。
好在有了上次的经历,回到白玉京后,他总在思索该如何对“闻灯”这个身份进行更好的伪装。
他用闻书洛的身份学笛学刀,已然是一种双开,没有多余精力再多学别的,但幸运的是,天下乐器无数种,他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让闻灯延续乐修的身份。
于是在这茫茫雪原上,闻灯将手腕一翻,抓出一把六弦琴来。
是把老琴,琴身乌檀『色』,琴弦似雪,清清泠泠,闻灯特意用假身份托交易行的人置办的。
闻书洛曾学过琴。闻灯若想施展这项技艺,需要先从闻书洛的记忆里提取方法,再转换到自己手指上,这样弹出的琴音,必然是迟钝难听的。
闻灯确信,便是他师父北间余来了,都不会从琴音里发现端倪。
他看向缓坡下方,见那些妖兽更近了,足尖一点,掠至风中。
他凌空『操』琴,左手按弦,轻轻『揉』动,右手拇指向前一拨。
铮——
一记沉重刺耳的琴音,挟满杀意,直从当空砸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