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星芒“那就把话说开吧,我确实是个男……

章一百零一 星芒

戌时的天空一片深黑, 八角亭外人挤人,挤得水泄不通。四下一片嘈杂,多在讨论跳过烽火榜、直接跃上天榜的步绛玄, 以及天榜首位的那双眼睛,榜上其他人受到的关注并不多。

小盛听了一阵周围人的谈话, 对北苍望羲道:“我其实……不太能够体会得到这天榜的厉害之处。”

“大概你和步绛玄打一打,就能体会到了。”北苍望羲若有所思说道。

“他在游天下,我不过一介神心空明境, 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如何体会?”小盛摇摇头, “再者, 大人一定不会同意我同他打。”

话毕注意到天榜上再无新名字出现, 抬手一指:“你们的天榜公布完了。”

北苍望羲目光转过去, 盯着榜单看了一会儿,轻抚下巴说道:“除了新来的那个眼睛和步绛玄, 其余人没有变化。”

小盛反:“你这话不对, 他们两人让其余人都产生了变化。”

北苍望羲:“……”

北苍望羲发现这人说得竟然有理有据, 一时找不到反驳之词,抬手一拍他脑袋:“安静,我们看烽火榜。”

烽火榜那一卷在八里亭内缓慢展开, 排名依然从高到低依次公布,北苍望羲靠着树干等了又等, 等得都快睡着, 才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第二十七位。

上榜本是件喜事, 但因小盛之前的某句话,北苍望羲心中没有太大的欣喜。

“不出意料。”他慢慢悠悠说了一句。

他接着往下看,第二十八和第二十九的名字都是之前便在榜上的, 而到了第三十,是程复惊。

“我跟他又靠这般近啊。”北苍望羲感慨道。

小盛不认识上面的人,抬手掩面,打了个呵欠。

烽火榜的公布到此结束。

“凌云榜你还看吗?”小盛问。

“不看。”北苍望羲说道。

小盛半耷拉着的眼皮立刻一掀:“那就走……”

他已经做出了要走的动作,却听北苍望羲道:“但我最期待的是最后公布的兵甲榜。”

小盛失望地收回脚,回头对他说:“都是有主之兵,你无法得到。”

北苍望羲抬起眉『毛』、睁大眼睛,手握成拳,摆出要揍人的架势:“你这小家伙……”

小盛“哎”了一声。

幸而凌云榜并非挨个公布名次,它五人一组,姓名同时出现,没花多少时间,便公布完毕。

小盛又打了个呵欠,开始注意接下来的兵甲榜。

亥时初刻,江湖四榜公布完毕,天机阁的人自亭中消失,留下四幅卷轴、挂于四面的牌匾上,供人自行查看、抄录宣传。

北苍望羲和小盛从八里亭离开。

这本是郊外偏僻之地,若非出游踏青,少有人来,今日因开榜变得异常热闹,沿途摆了各式各样的摊。多数东西都是小盛没见过的,他好奇极了,东看西看,归程的速度不由放慢。

走了许久,两人才走进城门。

入了夜的神京城繁华更胜白日,长街灯火飘摇,酒旗翻飞招展。北苍望羲到熟悉的酒家去打了一坛酒,打算待会儿去一趟白玉京,将榜单结果告诉闻灯和步绛玄。

他抱着酒坛子卷起酒肆的门帘,抬脚跨过门槛,刚一抬头、要对等在外面的少年说点什么,忽见遥远的东方天幕上亮起一颗星辰,如同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划过视野,朝着地面坠落。

“有彗星!”北苍望羲惊道。

小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瞪大眼:“怎会……怎会突然出现彗星!”

自古以来,彗星都非吉兆,街面上许多人都瞧见了,神『色』惊恐大惊大呼。

紧跟着,西北传来一道巨响——

轰!

沿着街道蜿蜒连绵的灯火被这声响震得闪烁不定,两旁支起的摊子不住摇晃,货物从架子上掉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啊!”

“地动了!”

“天神降怒!”

街上的人慌作一团,四处『乱』窜,说什么的都有。

小盛腰间的玉牌弹出一团光芒,弥散开来后,光芒里显出幽族大祭司的身影。

身披素『色』祭服的老者满脸急切,声音近乎嘶吼:“去大明楼,去大人身边,他有危险!”

“是!”小盛立刻应下,抓起北苍望羲往白玉京飞奔。

大明楼后院。

那声轰响来时,满院花叶震颤,灯火摇晃过一瞬,整片庭院皆暗。闻灯一怔,问:“那颗流星……砸到哪里去了?”

“看情形,极有可能是东北郊外。”回答的人是北间余,他从前院赶来,衣上带着坐了一日的皱痕,看来相当匆忙。北间余身后是闻行意,同样走得衣袂带风。

“郊外?那应当没有多少人受到影响吧?”闻灯把刀收进鞘中,不太确定地说。

“是的,那片区域有妖兽活动,所以无人居住。”北间余道。他目光在步绛玄和闻灯之间来回看了看,语气难辨,“但是对你们……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继周烈帝后,再无人抵达过寂灭境巅峰。北间余的境界在寂灭中境,已是修行金字塔的最上层,这样的人的预感,往往都是某种指示。

闻灯蹙起眉,看着步绛玄道:“我想起那个灰白眼睛的人在离开时,说给我送了件礼物。”

“灰白眼睛?”闻行意跟着皱眉,心中有了某些猜测。

“就是带走我的那个人,他的眼睛是灰白『色』,但除此之外的样子是什么,无法看清。”闻灯解释道。

闻行意沉眉凝思,摇头道:“倒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北间余坐去树下石凳上,说:“不过这次天榜换榜,用来指代榜首人的名字的,就是一双眼睛。”

“眼睛?”闻灯惊讶道。

“对。”

“眼睛?以前有过这种用图案代替人名的先例吗?”

“并无。”

闻灯思索起来,绕着步绛玄一圈又一圈踱步。后者看穿他的想法,道:“老人的确不会上天榜,可如果换一个身份,便可以了。”

闻灯脚步一顿,抬头对上步绛玄的视线。

“但这一年来,江湖中并没有出现可以把眼睛做为特征的游天下境界修行者。”步绛玄深青『色』的眼眸看定他,又道,“所以更可能是,他本就和天机阁有关。”

闻灯神情又一次染上惊讶,不过顷刻之后,惊讶消失不见。于现在的他们而言,无论哪一方势力、哪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个生着双灰白眼睛的人有关。

但天机阁离他们太远,想要从那里探得消息,过于困难;又或者,这本就是那个灰白眼睛放出来的□□。

北间余取了把琴放到石桌上,手指在琴弦上一拨一顿,开始奏曲。闻灯听着他的琴音,道了声“我还是继续练刀吧”,将刀拔出鞘。

步绛玄和闻行意从院中退开,把空处让给他。

北间余弹的是一首激昂的杀曲,闻灯踏着琴音开始走刀,刀势一招比一招凌厉。

一套刀法过半,天空里多出一群身穿苍墨『色』狩衣的人。他们由南而来,多是境界高深的老者,袖摆在风里上下翻飞,银『色』的刺绣幽光流淌,仿佛闪烁在夜空里的星辰。

闻灯认出那是占星台的衣服,刀势陡然一偏,劈向了庭院里的树。

哗啦——

树叶落了一地。

就在这倏然之间,那群人『逼』近。

北间余依旧在用琴音引导闻灯的出招,与此同时,在那群人即将越过白玉京院墙之前,一道雄浑浩『荡』的灵力自院内钟塔上打出,如洪如浪,径直冲向那他们,将他们『逼』停、『逼』退。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彻四周:“我白玉京,什么时候成了尔等想来就来的地方?”

恰在此时,小盛抓着北苍望羲冲进大明楼后院。后者听见这声音后猛地刹住脚,神情变得惊慌,立时打起了退堂鼓,是小盛扯了他一下,让他抬头往上看,才发现这话不是对他们说的。

“这不是你们院长吗?”北苍望羲压下心中情绪,对院子里的闻灯和步绛玄说道,紧跟着,又看见北间余和闻行意也在这里,忙向这两人打招呼。

小盛只看闻灯,紧张地抿了下唇。

北苍望羲仰起脑袋望着天空,神情不解:“他们是占星台的人,眼下不去研究方才那颗坠落的星辰,来白玉京是要干什么?”

奏琴的北间余慢条斯理说道:“往下听一听便知。”

天空里,那群身穿苍墨『色』狩衣的人犹如海水分流一般向左向右退开,让出一条道路。有个眼前蒙了条黑布、一身素黑的人走出来,朝着下方的白玉京道:“祸世的魔头就藏在你白玉京,褚院长难道要包庇?”

他的声音,没说白玉京,便是整个城东都能听闻。此言一出,四下皆起哗然之声。

“哦?大星见可否详细说说,我白玉京谁人祸世了?”白玉京里的人又说。

“大明楼,步绛玄。”大星见冷着一张脸,沉声说道,“绛夜,太岁崩,百劫出,杀相万千。这是他将带给世间的灾难。”

褚院长话语里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可任谁都能听出讽刺之意,“自古多少星辰崩落,难道都要算到某个人的头上?”

“这群人又来了,还这般大张旗鼓地说。”闻灯停下练刀,站在院子里,面无表情看着上空的人,冷声说道。

步绛玄走到他身旁,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安抚道:“无事。”

“他们凭什么这样说啊!”北苍望羲整张脸都皱到一起。

闻灯:“吃饱了撑的。”

又有彗星拖着长尾从天穹里划过。

并非先前那样孤零零的一颗,而是密集的一片,如同雨一般坠落。这一回,它们没有坠落到地上,就像烟火,于烧尽的那一刻化作灰烬,在盛放中走向生命终结。

神京城再度变得喧嚣沸腾,站在大明楼里都能百姓们惊呼怪叫的声音。

“你看,又有星辰坠落了。”大星见踏着晚来寒风,不慢不紧说道。

他故意在城中百姓的喧闹声响了一会儿之后才说,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这场星雨拉回到自己身上。

大明楼后院里的琴曲走到尾声,北间余指尖离弦,施施然一拂袖摆,偏头说了句:“院长,客人们都是占星台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让他们一直飘在寒风里,真是不好看,放进来吧。”

话虽长,但这语气跟让人放一条狗进来没有区别。褚院长的声音隔了片刻才响起:“依你。”

挡在空中的灵力消失,占星台的大星见低头向下一扫,一甩衣袖,踏出一步,落到大明楼后院中。

其余人都来到他身后。他们浩浩『荡』『荡』来了二三十人,将院子挤得满。

小盛二话不说拔剑,被北苍望羲一拉,退到众人之后。

站在几人最前方的是闻行意,他单手提剑,衣袂『荡』在风里,眸光冷冽。北间余依旧坐在石桌前,轻轻一弹指,摆出一套茶具,开始煮茶。

一时无人说话。

良久之后,壶中水沸,北间余揭开壶盖,往内投了一勺茶。

闷泡几许,便该出汤,他置出七个茶碗,刚好倒满最后一碗,后院的门被人咯吱一声推开。

“凡事要讲证据。”来者亦提剑,一身浅金『色』衣衫,生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正是闻清云。

而加上闻清云,这里有名有姓的,刚好七人。

“绛夜,太岁崩,百劫出,杀相万千。这是你占星台两百年前的预言。可眼下情形,是太岁崩了?还是百劫出了?还是有人入魔,祭出万千杀相了?”闻清云继续说道。

话语之间,他带来的几十号人鱼贯而入,将占星台众人包围。

闻清云没跟占星台客气,直接打出手势,让自己的人亮出兵器。

大星见面不改『色』,隔着蒙眼的黑布注视步绛玄的眼睛,回答闻清云的问题:“星辰已崩,而他的眼睛,早就由漆黑转为深青,天影一族生就带来的疯『性』,再无可压制,劫数难逃。”

“就算是疯了,但和入魔能划上等号?”闻灯讥讽一笑。

闻灯向前走出一步,待得要迈出第二步时,被步绛玄拉住。

步绛玄将人拽到身后,持剑的手一偏,别人间出鞘。

剑锋在夜『色』里挑出一弧光,他深青『色』的眼眸看定对面的人,语调冷淡,没有任何起伏,“废话太多。”

言语之后,便要出剑。

说时迟那时快,占星台众人手上的罗盘指针倏然一响,纷纷转动起来,它们疯了似的忽左忽右,有的甚至一圈一圈打转。另一些人持在手上的星盘亦开始作『乱』,兀自牵引出的星线,时明时暗。

“这、这是星辰给出了新的指示?”不知是谁惊呼说道。

步绛玄眉心一蹙,剑势停在当空。

下一刻,罗盘和星盘上发生的『骚』『乱』停止了。

罗盘指针不再『乱』转,皆指向同一处,星盘上星线保持着某种幽暗的亮度,从四面八方交织到一处,越过步绛玄,落到他之后的——闻灯身上。

天空之中,依然有星辰在往下坠落。闻灯就在那颗星辰之下。它灼烧出的绚烂光辉正好将他淹没,让人看不清此刻的神情和模样。

而浅金『色』的衣角在夜风里起起落落,拉出转瞬即逝的光弧。

大星见在来到白玉京后,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

“不是步绛玄?”

“原来如此,前两次的绛夜,步绛玄都和你在一起,所以认错了。”

他宽大袖摆底下的手指迅速掐算,算到某刻,骤然僵住。

他一把揭开眼前的黑布,『露』出一双常年藏在黑暗里,皮肤显得比别处更为苍白的眼睛。他瞪眼盯紧闻灯,眸光锐利:“闻书洛,十八年前元月十七出生。两百年前第一次绛夜,出现在十八年前元月十六。”

他说着这些话,步绛玄一寸一寸向上挑起剑锋。

别人间就要离手,被北间余一把按住。

北间余挡在步绛玄身前,脸上的笑意消失退去,看向大星见,神情冰冷:“那一年出生在元月十六的所有男婴都被你们占星台杀了,现在,还想再杀一个十七日出生的女孩儿?”

“闻书洛十七日辰时出生,这个时间,不过是比十六晚了小半日。”大星见轻蔑一笑,“以当年闻夫人的能耐,将一个本该在十六夜晚出生的孩子拖到十七再生,不是什么难事。”

继而话锋一转,『逼』问道:“还有,你真的是女子吗?”

咻——

闻行意拔剑出鞘,闻清云退至闻灯身旁,挡住他侧方。小盛和北苍望羲亦是转身,提剑抽刀,对上另一侧面的人。

气氛登时紧张。

闻灯眨了下眼,看着身前的数道背影,将他们拨开,直面对面的那位看不出年岁几何、但周身流『露』出陈旧古老气息的大星见,道:“先前你信誓旦旦说祸星是步绛玄,现在又说是我了?”

“我或许解读错误,但星盘和罗盘不会出错。绛夜是你引来的,这场星坠,亦是由你而起。”大星见沉声说道,“闻书洛,万恶之源。”

闻灯垂下眼皮,慢慢地勾起唇角,笑了声,“你都说出了这样的话,是不管我是男是女,都要杀了,对吧?”

“既然所有的征兆都指向你,你这颗祸星,占星台自然要除去。”大星见冷声说道。

“既然你确定了祸星是我,那首先,是不是该向那些你们认错的人、当年你们滥杀的人,道个歉?”闻灯抱出他的七弦琴,语气依旧带笑,“也不用太特别的方式,以死谢罪就行。”

大星见身旁的老者立刻喝道:“信口雌黄的小儿!”

闻行意偏转剑锋,半眯起眼,寒声说道,“预言里的祸星,是个男子。”

“所以闻书洛不可能是女子。”

“闻大公子若不信,证明的方法有很多。”大星见上前一步,右掌托起一件法器,“譬如这座悬铃塔,但凡入塔者,皆现原身。”

闻灯挑眉说道:“你为何不说,直接撕掉我的衣服看一看,也能证明?”

大星见:“这世上并非没有完美的伪装之术。”

“眼见亦不能为实。”闻灯平平“哦”了一声。

“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是这样的道理。”大星见道。

闻灯又挑了下眉,没有接这话。

占星台众人亦不再开口,但深夜里的白玉京并不像往常那般安静,各楼的人都在议论,甚至往细了听,还能听见白玉京外的谈论声。

星辰倒是不继续往下坠落了,夜空恢复之前的沉寂,寂寥得唯余二三星辰。

步绛玄扣紧闻灯的手。闻灯的目光压低又升高,手指在步绛玄手背上点了点,缓慢吐出一口气。

“那就把话说开吧,我确实是个男的。”

闻灯说道,语气如释重负,“我藏了很久了,早就不想藏了,谢谢你今天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说出来。”

他转头将闻行意和闻清云看了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大哥,二哥,对不起,这些年来一直瞒着你们。”

话音落罢,他解除了体内的玄绝化骨功。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