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毕竟是从严嵩那个时代过来的，对这场面也不算惊讶。
毕竟那个时候，就是大殿之上，拉上两个言官出去杖毙也是寻常事。
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高拱心里思索，李青云提起这事多半也是在提醒他，彼此不要斗得太凶。
毕竟他不是严嵩，徐阶也不是那个徐阶。
高拱心中不喜，骄傲如他，不愿意听从一个晚辈的说教。
他梗着脖子说道：“事情老夫知道了，没有别的事，那你就走罢。”
李青云：“高阁老言重，我为晚辈，在此看望一番长辈，还不能逗留久些？”
高拱：“你可不是晚辈，你是大明内阁的阁员，一品大员，权倾朝野。”
他的话语暗含讥讽，正眼就看李青云是何反应。
李青云淡淡说道：“高阁老说得有理，我是内阁阁员，太子少保，是苏州李氏一脉。”
“但高阁老说的也不对，抛开以上不谈，您仍然长我一辈，持晚辈礼不无不可。”
高拱深深地望着他，片刻后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老夫从来都小瞧你了。”
李青云：“我与高阁老不同，或者说与当今所有阁员都不同。”
“在下起于微末，看得多，做得多，高阁老想做的，我想做，高阁老想不到要做的，我也想做。”
高拱问道：“你是在与老夫说，道不同？”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李青云：“只有读圣贤书读傻的呆子才整日将道道道挂在嘴上。”
“哪来这么多大道，不过是多做些事，改变些东西罢了。”
高拱：“老夫在你眼里，便是阻碍你做事的人？你凭良心说，从嘉靖三十九年到现在，老夫可曾阻碍过你？”
这就是一场糊涂账了，掰扯不清。
昔日与严党争斗，他与海瑞作为清流的马前卒，奋力厮杀，真谈不上谁欠谁。
到了浙江，高拱与张居正在朝中替自己奔走，实实在在地帮了忙，要说高张两人是自己愿意的，这也未免太过无耻。
老老实实论利益，论回报，之后李青云长达三年为高拱站台，也算是报清了。
若是论本心，李青云觉得自己并未亏欠，因为……
一切事务不是为了高拱而做，更不是为了嘉靖，而是为了底下那群总是被苦一苦的百姓。
若当真算是李青云忘恩负义，那便忘恩负义吧。
这里是官场，不是上山结义。
做一个像张居正一样的政治怪物，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别忘了时常弯腰低头看就是了。
李青云回道：“那便是小子心脏了，与新郑公致歉。”
这般无赖模样，倒是让高拱气笑了，望着李青云，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以前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未曾想，竟是这般无赖。”
高拱叹了口气，说道：“时至今日，说这些也没用，老夫怕是要走了，这内阁，就交给你们了。”
高拱心里隐隐有了预感，自己这次可能真的玩大了，隆庆都保不住的那种。
舆情凶狠，几乎要将他这个几十年的老同志给淹没。
李青云：“皇上应该会给高阁老一个体面，而且，如果哪天高阁老再度复出，东山再起，我都丝毫不觉得奇怪。”
高拱瞥了他一眼，这家伙是一点都不觉得他有接着留下来的可能，直接就在谈论他要走的事。
“老夫要这体面何用？”
高拱冷笑道：“更何况，就算是徐阶退了，你这小子难道还会让老夫东山再起？”
李青云：“高阁老可是误会我了，皇上对你的恩宠那是人众皆知。”
“圣意难违，到时候小子就算一万个不愿意，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居然被看出来了，李青云心里一凛。
误会？没有误会，如果高拱退下去了，那自己说什么也得把高拱摁死在地方。
东山再起？sorry，时代变了，徐阶不适应这个时代，你同样也不适应。
“最好如此，”高拱嘴上这样说着，心里是不抱希望，东山再起谈何容易，他终究是心中还有一丝怨气，问道：“像如今这般境地，有没有你李玄卿一番功劳。”
“绝对没有！”李青云义正言辞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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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元年五月，高拱以身体不适，归乡养病为由，递上辞呈。
隆庆不得已答应，高拱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尚书、大学士等职归乡养病。
徐阶一派，大获全胜。
让徐阶觉得这般胜利最有意义的，便是高拱体面的回乡，这让他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不容易啊，持续了这么多年的内阁首府之争，烈度终于降了下来。
内阁再度回到以徐阶为尊的局面。
在京城官场当中，他们发现，那个在地方强势霸道的李青云，成了像李春芳这样的木偶次辅。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扼腕痛惜。
他们觉得，这大明朝再这么平静下去，可就真的要完了。
大明朝完不完李青云不知道，他现在正在苟着发育，今年二月的会试他没赶上趟，但是庶吉士点选狠狠地露了把脸。
顺手给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人往上抬了抬，往六部衙门里面安插，让他们早日接触正事。
让李青云觉得惊讶的是，当年在杭州府的那个巡盐御史方不同，如今竟然入了都察院。
这个小海瑞般的角色，李青云差点就记不住他。
当年在对付罗龙文和鄢懋卿的时候，他也是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如此下来，都察院中，李青云也有了可以帮自己冲锋陷阵的人。
只是可惜庞尚鹏又被外放了，不然一个右都御史，怎么着都能给他带来更好的助力。
京城，李府，府内拜帖络绎不绝，门前宾客一波接一波。
“徐阁老正式复职，你这心里可有落差？”高仪上门，与李青云交谈着。
高拱归乡后，徐阶连续上了两道疏，都是在请辞，表明了态度。
坚持不回内阁主持工作，直到隆庆皇帝亲自下旨慰问，并要求了徐阶复职，这才不情不愿地回来。
这两个月的空档期，内阁的工作，主要都被李青云揽了过去。
徐阶这般作态，就是在说，高拱的离开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造谣啊，你看，我都主动离职了，是皇上求着我回来，我才不得不回来的。
李青云的首辅体验卡到期！
“谈不上落差，毕竟徐阁老复职，众望所归。”
高仪笑着问道：“内阁的差事不轻松吧？”
李青云：“犹如万千蛛网，一盘乱麻。”
高仪：“就像那本西游记里的盘丝洞？”
在李青云的推广下，西游记进入了市井生活，也入了这些士大夫的眼中。
李青云好奇问道：“高叔父也有研究？”
高仪：“都察院之前有人弹劾过，说这本书在影射先帝，有些人想拿此事做些文章，查到最上头，查到你身上就不了了之了。”
李青云得势，自然不会有人因为这点小事难为他，但若是失势了，这就是明晃晃的罪证。
“圣贤书读多了，都这般喜欢琢磨言外之意，可知这世间，其实好些事无需花费这么多的心眼。”
“一日如此，整日如此，也不知道他们累不累？”
高仪：“他们俱是乐在其中，怎么会累，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成了，还能变成青云大道。”
“不谈他们，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该去给皇上做午讲了。”李青云瞧着时间，差不多该给隆庆同学上课了。
高仪：“你如今还能见得到皇上的面？”
自从高拱离京后，隆庆也耍起了小性子。
徐阶给他规定的经筵，侍讲基本上荒废。
隆庆明面上没有废除这东西，但是禁不住每天都请假，整日待在宫中不见人。
内阁的票拟，送到司礼监中，被驳回，都找不到皇帝来商议，没办法充分交换意见。
这两月还好，宫里有杨金水在，一个陈洪使坏，影响倒也不大。
“自然是见得到，徐阁老回来了，皇上总得做做样子，听两日课。”
高仪制止他：“不可调笑君上，皇上点名让你前去午讲，也是器重于你，应该庄重对待此事。”
这就不太对了。
隆庆之所以喜欢听李青云讲课，不是因为他讲的天花乱坠。
而是他不会一板一眼地上课，他有眼力见，皇上应付偷懒，他也应付偷懒，烦心的事务不说，只说些永恒小说网来也是惭愧，都到隆庆一朝了，底子里还是改不掉这丝媚上的习惯。
入紫禁城，乾清宫，李青云没见到隆庆本人。
殿里只有杨金水，和原本在裕王府里的几个老太监。
“皇上正在休息，稍晚些才会过来。”
午睡没起，多半是昨晚又玩嗨了。
在高拱离开这两个月，隆庆化悲愤为欲望，又纳了几个妃子，堪称劳模小蜜蜂。
乾清宫中耳目众多，杨金水和李青云两个老江湖为了避嫌，各自离得远远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隆庆顶着黑眼圈，揉着腰缓缓走来。
嘉靖不爱穿龙袍，隆庆倒是整日不离龙袍，似乎这张龙袍能给他带来强大的信心。
“李师傅久等，今天讲些什么？”
隆庆的呵欠连天，放在后世，这种学生应该让他站到教室后面清醒清醒。
但是嘛，话又说回来了。
李青云尽量将声音放得轻一些，不打扰隆庆的睡眠质量。
过了一个时辰，午讲结束，李青云正要告退。
隆庆叫住他，说道：“李师傅今日没有政务咨询？”
李青云回道：“徐阁老回来主持工作，这些事还是交由首揆来问才好。”
隆庆揉了揉眼，问道：“李师傅与朕说句老实话，这经筵，你可觉得有用？”
“你是从地方上来的，能做实事，可不要扯一些大道理给朕听。”
“当心朕治你欺君之罪。”
瞧你这话说的，这不是硬逼着我迎合你吗？
李青云沉吟片刻回道：“臣认为，存在即合理，一件事有没有用，完全取决于当事之人。”
隆庆没有理会，当下乾清宫陷入尴尬的沉默。
李青云正想告退，只听见隆庆又问道：“朕近日在宫中待的有些厌倦，对旧府邸甚是想念，正欲回去一观，不知可否？”
皇上想老家了，要回去忆苦思甜。
换个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作为皇帝，一举一动都有政治意义。
简单的回老家探望，在后世人研究中，能解析出十几种意思。
隆庆这番话，问的不是李青云，问的是回来主政的徐阶。
李青云心里了然，回道：“此事不容臣来置喙，不过圣体出行，应当慎重，皇上有此意，可与首揆商讨？”
“他会答应？”
李青云没回答。
何止不会答应，理由李青云都想好了，新君人宫甫数月，便有轻出之举，不合典则。
举朝视此旧邸之幸为游乐，非“圣帝明王“所为。
隆庆兴致寥寥，示意李青云退下。
待李青云走后，隆庆又问杨金水：“方才李青云的意思你看明白了？”
杨金水回道：“徐阁老大概会反对皇上的做法。”
隆庆望着他：“若朕执意要去，你该如何做？”
杨金水一愣，一时之间没想到法子。
这一停顿让隆庆大为不高兴，说道：“整日在朕面前说你们是怎样的忠心，真需要用到你们，一个比一个没用。”
“高师傅走了，朕得捏着鼻子请徐阶回来，还得接着上这没什么用的经筵。”
“朕养着你们这些奴婢，到底有何用处？”
杨金水高声说道：“回万岁爷，奴婢有法子。”
“什么法子？”
“旨从宫出，不经内阁，不经通政使司。”
“无论徐阁老上什么疏，如何劝谏，又如何能与皇上心意相比。”
隆庆：“此事若起波澜，搅得满城风雨，到时如何？”
杨金水咬咬牙说道：“皇上才是大明朝的天，只有皇上才能呼风唤雨，他们如何能搅的起，况且……”
“况且，若百官不服气，便让他们来司礼监找奴婢就是。”
隆庆当即大笑起来：“好你个奴婢，那便依你所说。”
“宫中传旨，吩咐通政使司拟旨，若是内阁有异议，那便让中旨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