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不理他,指了指门内:“进去罢,万岁爷在里头等着呢。”
陈洪进去,余光中抬头一瞧,看到嘉靖手里拿着之前海瑞的那道奏疏。
看这姿态,不知道看了多久。
陈洪心里一颤,说话愈发小心:“万岁爷,内阁的票拟奴婢带来了,有好些事情需要万岁爷做主。”
嘉靖微一抬眼,看着陈洪:“朕记得你先前是不是把世子的大伴调去朝天观了?”
那不是你叫的吗?
陈洪答道:“是有这回事,万岁爷是想?”
“调回来吧,世子还小,身边需要人,那冯保虽然不争气,但照顾人还是可以的。”
这一刻,从去年年底开始,笼罩在京城的那朵阴霾终于要散去了。
陈洪心里想得更多,回想门口黄锦对自己说的话,心里有些惘然。
这大势,去的也忒快了些。
“奴婢遵旨。”
嘉靖看着那堆奏疏:“这些东西朕就不看了,去把徐阶,高拱,裕王还有……李青云叫过来,到御前议事。”
陈洪抬起头,一时间竟忘了回答。
嘉靖躺在蒲团上,只是一瞬间,觉得浑身上下都在作痛。
“汤药费你出了,不求让所有人满意,让裕王满意便是。”
“这也是你在宫中这么多年活下来的根本。”
嘉靖这番话让陈洪蓦然沉默。
“还待着作甚,要朕请你不成?”guqi.org 流星小说网
陈洪抹了抹眼泪,出去办事了。
消息传到裕王府,饶是李青云自己都有些错愕。
自己在幕后待的好好的,嘉靖怎么忽地把自己提溜出来了。
“玄卿,大事成矣。”裕王有些小激动。
李青云调整好心态:“皇上召见我等,必有大事要商,我等需要速速进宫。”
裕王:“方才那太监态度极好,陈洪还托了一个消息,冯保要回来了。”
看来这才是裕王激动的理由。
冯保自从吕芳被贬黜到南京后,也随之被留在了朝天观。
这也是造成京城连着几个月,众人战战兢兢的理由。
待李青云和裕王赶到西苑,徐阶高拱在宫外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们在值庐,本就靠得近。
特地在宫门外,见到了裕王才肯进去。
“两位老师,太过客气,劳烦你们二位在这里等我。”裕王下马车,拱手作揖。
徐阶高拱连忙回礼。
两人望着站在裕王后边的李青云,神色不一。
高拱是带着一丝赞许,徐阶则脸色复杂。
此人未入阁,却已经有了阁员都不曾有的气象。
“见过两位阁老。”
高拱:“许久未出来透气,如今一朝得出,可有诗句相送?”
李青云:“倒也没有这番雅兴,国事在前,区区诗词,何以喧宾夺主。”
这番话看似回答高拱,实则是说给徐阶听。
徐阶:“莫要耽误了,快些进去吧。”
西苑大门距离玉熙宫,共有三百步。
这三百步,装下了三品以下大员,不下数百人。
但这三百步,不知是多少人的一生。
终此一生,便都困在这里。
玉熙宫内到嘉靖的精舍前有五十步。
上次进献贺表的时候,李青云位列其中。
走进精舍,再抬头往前,便是帷幔后玄之又玄,却又金碧辉煌的道台。
“吾皇万岁。”
“起身吧。”
没有故弄玄虚,只是一照面,嘉靖便叫人拉开了帷幔。
“赐座,三个座位。”
裕王徐阶高拱相继坐下,只剩李青云独独站着。
没人觉得不妥,也没人觉得奇怪。
李青云今天能来精舍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何况赐座一事。
“多少岁月风雨中,悠悠,一代新人换旧人。”
嘉靖打量着眼前这些人,脸色疲弱,感叹一句。
若是在他年轻时,还未有人能在他面前坐着议事。
“李青云。”
“臣……在。”
嘉靖:“你还是我大明朝的臣,不必回得如此扭捏。”
这是pua谁呢?
李青云深吸一口气:“臣遵旨。”
嘉靖:“让你站着,不觉得委屈吧?”
李青云:“臣惶恐,能到殿前来,已是恩宠有佳,怎敢奢求座位。”
嘉靖点点头:“你迟早能坐下,不过不是这里,也不是朕让你坐。”
裕王目光一动。
嘉靖接着说道:“徐阁老高阁老,两位都是为了大明朝,兢兢业业做了几十年,有大贡献的人,你虽然有些政绩,但与他们还是远远比不了。”
李青云低头颔首,作聆听状。
“这番乖巧的模样做给谁看,朕要用你做事,做的是影响数百万百姓生计的大事,如此姿态,如何能胜任?”
我要用你,是看得起你,你不仅要效死力,还要感恩戴德。
虽然听起来很离谱,但在这个时代和这个环境确是正常。
李青云作揖:“只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嘉靖转头看向徐阶:“上次朕问你海瑞的事情应当如何解决,当时你不说话,现在可商量好了?”
徐阶有些惊讶于嘉靖的直白,正想回话。
嘉靖接着往下说了:“那个海瑞给朕写的奏疏,这些天朕看了一遍又一遍。”
“你们要不要也再看一遍。”
裕王立马起身:“如此无礼犯上之文,儿臣恨不得将之立即焚毁。”
其实裕王已经将奏疏倒背如流,在嘉靖面前露出了怨恨之状。
不管演的真还是假,嘉靖总归是赞许地看了裕王一眼。
徐阶:“臣等自然是要遵从皇命,若是皇上下旨,臣等即刻下旨,将那海瑞秋后处决。”
“若朕不下旨呢?内阁意见如何?”
徐阶看了一眼高拱。
高拱跟着起身回道:“我等商议过,觉得海瑞罪不至死,贬为平民,逐出京城即可,这也符合大明律法。”
嘉靖转头看向李青云:“你呢,你又是什么看法?”
李青云:“臣食君禄,自当忠心不二,皇上要海瑞死,臣不敢说半个不字,但臣今后,也再难有脸面待在官场之中。”
“只求皇上放我一个自由,回家卖丝绸去。”
嘉靖眼睛盯着他:“你这就想撂挑子不干,往日那份上进心去何处了?”
李青云不回话,只是跪在原地。
嘉靖:“依裕王的意思,这海瑞,朕不会赦免。
但你的官必须要做。广东的仗打了这么多年,朕也看不下去,今日之后,你便立即回浙江,年前怎么安排的,年后你便如何做事。”
“你可有怨言?”
李青云:“臣不敢。”
嘉靖突然笑道:“浙直总督,统领东南数省军务,居然还要朕求着你做,你这面子,不比徐阁老和高阁老差。”
“臣绝无此意。”
嘉靖抬手:“朕乏了,不想听,就像那堆奏折,朕也不想看。”
他转头看向徐阶:“徐阁老,这堆票拟里有什么要紧事,朕拖着这病体给批了,再多,可就忙不过来了。”
“禀皇上,并无。”
海瑞的事,和东南的事都解决了。
识趣的徐阶自然不会听不懂嘉靖的意思。
“圣躬安,臣等先行告退。”
裕王左右想了想,也打算告退,嘉靖叫住了他。
待几人走后,这里此刻只剩裕王。
嘉靖望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有些陌生。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般仔细端详过裕王的样子。
年不过四十,已生华发矣。
“上前来。”
裕王趋步向前,黄锦此时识趣地往外走,关上了殿门。
嘉靖:“海瑞秋后便会处决。”
裕王露出一丝失望,却立马调整回来。
嘉靖看得清楚,叹了一声:“但朕可能活不过秋后了。”
这番话将裕王惊得说不出话,他跪靠在嘉靖身边,一时间泪水打湿了眼眶。
“哭什么,朕又不是现在就要死了。”
裕王低下头,跪在床边,肩膀一阵抽动。
嘉靖坚硬的语气顿时软化:“赦免他的事,由你来,大明需要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忠臣。
朕太老了,得了此人,回忆起初心,但早已积重难返。”
裕王再难压住哭声,抽泣不已。
“莫哭,就是那李时珍的汤药,也救不回朕了,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海瑞的这道奏疏,是想我大明朝以民为本,君臣共治,这也是那群文官盼了几十年的情况。”
“不是说君臣共治不好,只是你心里得清楚。
只要是人就有欲望,有欲望就会有私心,有私心事情就很难办成,所以这么多年来,朕都是独治。”
“你有几个好老师,朕也得意,没做那唐宗三心二意之事。”
“你没有能力独治,太弱了。以后大明的江山让内阁和六部九卿多担些担子。”
“徐阶守成尚可,但这天下积重难返,终究是需要改制,朕失败了,败给了时间,也败给了自己。
你要用高拱,但也不能只用高拱,他性子急躁,容易误事。”
“大明朝还是有许多忠臣,贤臣和良臣。”
“你须得看住李青云,这个人很有能力,看似忠心,但其实桀骜不驯。
他的心里比谁都大,大道这大明的江山都装不下,不过他终究只是一个臣子,你若要用它必须要有人制衡于他。”
“张居正是一个,赵贞吉也是一个。”
“用好了才是贤臣,用不好就是奸臣,这也是朕想告诉你的,贤时便用,不贤便黜。”
嘉靖这一番好似遗诏的话语,让裕王体会到了几十年未曾感受到的父子情。
“儿臣谨记在心。”
嘉靖虚望着上方,不知在端详什么:“朕还不会死,虽然朕要放过那个海瑞,但在没有扳回一城时,朕怎么舍得死。”
道士皇帝还在耿耿于怀诏狱中那次自讨苦吃的会面。
心里总算放下杀海瑞的念头,但几十年来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冒了出来。
“退下吧,朕乏了。”
黄锦不知道从何处出现,托起了裕王。
“王爷先走,这里交给奴婢。”
裕王三步一回头,擦了擦泪容,这便离开了玉熙宫。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一老人,一老仆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