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水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
短短六年，李青云就从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七品知县一跃成了朝廷里数得着的封疆大吏，更是成为了他不得不依仗的势力。
“看来咱家只能陪你李兄弟你一条道走到黑了。”杨金水端起酒杯，像是开了个玩笑。
李青云回敬一杯：“杨公公这话可就没道理了，跟着我不说前途是光明的，但不至于是黑的。”
他压低了声音：“天崩地裂的事情眼看就近在眼前了，如何侍奉裕王，投其所好，我事先给你透个底。”
杨金水聚精会神，心里偏偏觉得怪异。
你一个文官教我一个太监怎么讨好主人。
啧，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裕王虽然看起来谦抑朴实，但实则是被压了太久，皇上不亲近他，景王的存在威胁于他，心里的欲望越压越深，俗人喜欢什么，他便更喜欢什么。”
杨金水眼神一惊：“这话可不能胡说。”
“酒色财气，那是样样都喜欢，你只管记住就是。”
看李青云说的这么肯定，杨金水还是半信半疑。
裕王爷啊，那是出了名的贤良君子，听话学生，文官们中兴大明的希望。
怎么到了李青云这个未来辅政大臣的嘴里，就成了酒色财气样样全的昏君了呢？guqi.org 流星小说网
李青云：“总而言之，京城内外的局势，就劳烦杨公公帮我多注意着，在江南，能帮到你的，在下也绝不含糊。”
杨金水带着干儿子回到宫里。
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去诏狱，咱们见见那海瑞。”
小太监：“都这般晚了，怕是不太合适。”
杨金水：“晚些才好，多拿几柄蜡烛。”
小太监听不懂，照足吩咐拿了几根蜡烛一路跟着到了关押海瑞的地方。
幽暗的环境里突然多了一道亮光。
海瑞盘坐而起，并未睁开眼睛，问道：“是何人？”
杨金水看着摇头：“都半年之久了，说话做人还是这副模样。”
海瑞总算适应了烛火的亮光。
接着时不时摇晃的蜡烛，终于看清来人的脸。
“杨金水？”
“是，咱家。”
“平日诏狱里那些人是你的人？”
杨金水点点头。
海瑞顿时都明白了，叹了口气：“海某一意上疏，未曾想连累了这般多的人。”
杨金水仔细打量着海瑞，已经走进道牢房的边缘，蹲下身：“咱家之前在浙江见你，就觉得你是一个不好惹的人。”
“虽然当时你把我害成那样，几乎要死，但在南京我与你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才怪。
他在南京做太监的时候盯着海瑞好久了。
太监都是小心眼的，他可记着海瑞那几句“记录在案”差点把他的魂都弄没了。
哪怕是看在李青云的面子上，也要报复回去。
可谁知，当真是清廉到一点把柄都抓不到。
海瑞不回话，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感激的事。
杨金水：“你就不怕我今晚是来杀你的？”
“海某求死，怎会畏死？”
杨金水一愣，哑然失笑：“我也是犯糊涂了，和你这种人瞎扯个什么劲，有些话说了你听不懂，听懂了也不会做，更不会怕，真是没意思的紧。”
“听好了，李青云托我给你带句话。”
海瑞望了过来。
“你的妻儿老小被他接回苏州了，目前母子平安，衣食无忧。”
海瑞表情一缓。
“我早前便怀疑李青云知道你上疏这件事，不然他怎么这般巧的就能截住你的家人。”
“也正因为此事，当晚我告诉皇上的时候，他就被立马禁足在了裕王府里。”
杨金水饶有兴趣地看着海瑞：“皇上当时也纳闷，旁人，如赵贞吉躲之不及，避之如蛇蝎，偏偏这个李青云是失心疯了，还要去照顾你的家人。”
“皇上总归是舍不得杀他的，但朝廷里看他不顺眼，想要借此做文章的可就大有人在。”
“所以将他禁足在裕王府中，也是皇恩浩荡。”
海瑞听完，回道：“自然是……皇恩浩荡。”
杨金水：“你这狗嘴里还是能吐出象牙的，这般好话留着万岁爷审你的时候再说吧，跟我说可没用。”
海瑞：“皇上还要见我？他龙体可还好？”
这个受过正统儒家教育的人，始终抱着最为传统朴素的忠君报国信念。
上次嘉靖在诏狱中审他，鼻窍流血的模样可怕的紧。
“宫里的消息，是要将你秋后处决。”
海瑞面不改色。
“李青云与我说，万岁爷多半撑不过秋后，届时，裕王爷上位了会赦免你。”
海瑞顿时面如死灰。
“求仁不能，取义不得。遗骂名于君父，博直名于己身。皇上不让我死，皇上因我而死……”
杨金水看着这怪人，不因自己生死而变色，却因身免而颓唐。
这些个文官，当真是不可理喻。
————————
一碗由黄锦双手捧着的汤药，稳稳当当地递到了嘉靖的嘴边。
嘉靖喝两口便喘一下气。
病入膏肓，却是连李时珍的汤药都不管用了。
“替朕梳洗一番吧。”
黄锦流泪：“万岁爷这是何苦啊，左右不过是一个孽障，何必损耗元气。”
“留着这点元气，朕难道还能多撑几天不成。”
“取我的朝服来。”
在嘉靖眼里，这是一场为自己挽尊的战斗，比之几十年前的大礼仪还要重要战斗。
他需得以最好的面目迎战。
黄锦瘸着腿走到大衣柜那里，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嘉靖的朝服在哪。
从衣柜的最底层，见到了皇冠与龙袍。
拿着皇冠与龙袍，再看嘉靖，他已经站直了身体。
系上扣子，系好玉带，再将皇冠的玉簪固定住。
眼前的嘉靖，令人熟悉又陌生。
浙江进献了一面巨大的亮银落地镜子，将嘉靖照得纤毫毕现。
“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修道修道，修了大半辈子的道，到头来一场空。”
“传他们进来吧。”
黄锦扯着嗓子：“有旨，传裕王和世子觐见。”
“……有旨，传罪臣海瑞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