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安答堡子城整体呈现出“日”字形结构,内城就在“日”字中间的那一横,也即是一道内城墙的北面位置,在进入内城的门洞后,下马步行不久,帖木真他们便在阿剌兀思和侍卫的带领下,径直来到了位于内城西面的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宅之中,这座宅第在内城中占地最大,它除了中原的飞檐斗拱、照壁、楼阁、廊庑之类的传统汉地特色外,也处处可见带有十字形雕花纹以及基督教圣经中的某些经典故事之类的壁画,甚至在中庭之前,还有一座目测高达五米的巨大四翼天使白色石像,其状貌威严端庄,双目凝视远方,显得神圣不可侵犯,有了这些基督教的特色元素,令帖木真觉得,这处大宅倒是颇有一种中西合璧之感。
在帖木真他们进入前院的正堂之后,在堂内最北侧的上首雕花座椅上,已然有一个青年男子端坐其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本书册,像是正在仔细的研读着。
当众人进来时,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上首的男人从书册上移开了目光,朝着他们淡淡的望了过来。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这个青年男子有着和阿剌兀思一样的俊朗容貌,他的目光平淡,但却自带有一股从容气度,他在看向帖木真他们一一众人进来时,眼神是丝毫没有怯懦躲闪的,他嘴唇上和下颔之间,留有一圈儿浓密的络腮短须,并被修剪的很好,丝毫不显杂乱。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尖顶花瓣形金冠,左耳戴着一枚银质圆耳环,身着黑色圆领窄袖长袍,长袍之上用金银丝线绣有大团花兽纹,这些大团花兽纹每一个都是三只雄鹰展翅、鹰头相对、互相围绕组成的精美图案,从这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的青年男人的相貌、眼神和衣着上,都使他透出一股不同于常人的贵气、沉稳与坚毅。
此人气度不凡,他恐怕就是阿剌兀思的大哥,汪古部之主,也是侍卫口中的必讷亦惕吉忽里了,帖木真心中想到。
“哈哈,必讷亦,数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喜欢钻研这些汉人文字写成的圣教(景教)经典,虔诚如你,主一定会看在眼里,并一直佑护你的。”桑昆当先开口,他指了指必讷亦手中的书册,笑道。
“天主的诸多神谕和教诲,书写为畏兀儿文字的多已失传,现在,通过这些最初来到中原的景教修士的汉文译本,我们多少可以得知当年这些先贤的传教历史,以作借鉴,它们可以指导今日的我们,帮助我们使圣教在东方的土地上,更为广泛的传播下去。”必讷亦缓缓地抚了抚书册,沉声道。这些书册是初唐景教修士阿罗本所译成《序听迷诗所经》、《一神论》以及中晚唐时期景教名士景净所撰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译本合集,并作有注释,这些早期的汉译本景教经典都是极为珍贵的文献,是研究景教如何传于中土,并逐渐发展起来的必读之物。
必讷亦把它缓缓放在了身侧的方桌上,而后他才站了起来,走到了桑昆的跟前,和他相互见礼。
桑昆随后将帖木真郑重的介绍给了必讷亦,必讷亦上下打量了下帖木真,而后他点了点头,平静道:“帖木真特勤你,能让克烈部的桑昆如此认真对待,这样的人不多,想必你一定有诸多过人之处,那么,愿汪古人能成为你的朋友。”
“必讷亦首领,克烈人和你们汪古人是好朋友,我们蒙古人则与克烈人交好,我们之间自然也一定是好朋友了,蒙古乞牙惕部,愿与您友谊长在。”帖木真向必讷亦抚胸致意道。
“二位请坐。”必讷亦随后伸手示意桑昆和帖木真在下首左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而跟随他们二人而来的豁儿赤、忽必来、博儿术、阿赤黑失仑等人,则全都站到了帖木真、桑昆二人的座椅侧后方,以作侍立。
而后,必讷亦也返身坐回了上首的主座上,如此一来,整个大堂中央,就只有阿剌兀思一人孤零零的站着了,至于那名带路的侍卫,则早在把众人带到大堂后,就悄然的退了出去。
帖木真注意到,方才必讷亦在与桑昆和自己说话时,他的眼睛都未曾看向亲弟弟阿剌兀思,而在他请众人入座,并自己也返回上首的主座时,他也未曾给阿剌兀思一点儿开口的机会,他连看都没看自己的亲弟弟一眼,便径自坐了回去。
呵,看来这位汪古部之主,是知道了点儿什么,所以现在,他是故意要让阿剌兀思难堪了呢,帖木真扫了一眼尴尬地站在中央的阿剌兀思,又看了看上首的必讷亦,心中想到。
“大哥,我——”阿剌兀思摸了摸鼻子,略显艰难的开口道,他想要向兄长解释自己北上狩猎的目的。
但坐于上首的必讷亦却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这位汪古部部长的脸色淡然,他聚目扫了一眼孤独的站在大堂中央的弟弟,打断道:“你是什么人?来自何邦何部?我们认识吗?”
“大哥,我知道错了.....”阿剌兀思一见兄长那淡然的神色,以及听到兄长这番故意说出的话,他便知道,自己的兄长已然对他私自北上的事儿有所了解了,他的大哥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也最恨别人不听从他的忠告,现在,自己只有乖乖的认错一途,所有的解释都是徒劳的,因此,阿剌兀思果断的向必讷亦低了头。
“回答我,你是什么人!”必讷亦却凝视着堂下站着的阿剌兀思,他再度开了口,这一次,他的声调又变高了许多,其中隐含怒气。
“我,阿剌兀思,是汪古部人,是汪古部的必讷亦惕吉忽里唯一的弟弟。”阿剌兀思见兄长再度发问,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度报上了自己的身份。
“哦,你是汪古人呐,你还是我的弟弟么?我有这样不听兄长警告的弟弟吗?有这样不尊部落之长号令的属民吗?”必讷亦突然摇了摇头,他自嘲的一笑,伸手指了指阿剌兀思道。
“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私自带人北上狩猎,你尽管处罚我吧!”阿剌兀思羞愧的单膝跪了下来,朝着上首的必讷亦大声道。
“阿剌兀思,你的私自外出带来的是怎样的结果?数个跟随你而去的,我们汪古人中的贵族子弟因为保护你而被杀!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妻子,也有幼小的孩子,你,对得起他们的亲人吗?嗯!?”必讷亦终于长身而起,这一次,他的手中不再握着书册,而是解下了腰带上挂着的镶金马鞭,他大步走到了阿剌兀思的面前,继而朝着自己弟弟的肩膀、手臂、后背狠狠的鞭笞了起来。
必讷亦有理由感到愤怒,他明明在今日外出巡视前,警告过自己的弟弟不要北上射猎的,由于他一向信任阿剌兀思,阿剌兀思也一向听他的话,所以他便未曾派人限制阿剌兀思的自由。
但他的弟弟这回令他失望了,阿剌兀思竟然难得的“叛逆”了一回,他没有听从自己的话,当自己外出巡视南面的游牧地回城时,他的弟弟却并不在城中,他为此而担心,进而派人询问了城门处今日负责警巡的部中军士,以及在城外附近放马的牧民,因此,他得到了一个坏消息,有人看到,他的弟弟从南门而出,进而驱马折向北部草原而去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心中便是一沉,他立即想要派遣兵马北上去寻找自己的弟弟,但他派出的人还未出城,便有下午在城内巡逻的军士前来禀告他,他的弟弟带着一群人回来了,他们中,有几个人的衣着破碎、浑身是血,是被驮在马背上带回来的,巡逻的军士告诉他,这几个一动不动,被驮在马背上,像是死了或是晕过去的人,貌似正是汪古人中的贵族子弟,他们那悲惨的样子,像是与人激烈的厮杀过而导致的。
以必讷亦的聪明,怎么能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呢?弟弟阿剌兀思擅自北上,有汪古人被杀或受了重伤被带了回来,北部草原、厮杀,只此两点,就已经让他推测出事情的全部了,显然,他的弟弟没有听从他的警告,还是冒险去了北部草原射猎了,而且他们还毫无意外的遇到了党项匪帮,经过激烈的厮杀,有汪古人被杀掉或者受了重伤,阿剌兀思这是狼狈的回来了。
必讷亦越想越气,他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阿剌兀思的身上,发出“噗嗤”的清脆响声,而阿剌兀思,则跪地咬牙,一言不发,他流着冷汗,默默的承受着鞭刑。
眼看二十余鞭过去,阿剌兀思那华丽的袍子也被打出了数道裂口,有血痕隐现其中。此时,桑昆和帖木真对视了一眼,继而他们二人齐齐地站了起来。
“必讷亦,够了够了,阿剌兀思这小子毕竟还年轻,难免会犯下错事,何况他也是为了给你们尊贵的母亲准备生日之礼,他的孝顺之心值得称赞,所以,这回就饶了他吧。”桑昆毕竟与必讷亦更为相熟,他率先上前挡在了必讷亦的面前,伸手抓住了对方下挥的马鞭,为阿剌兀思求情道。
“请必讷亦首领宽恕阿剌兀思吧,我们在遇到他时,他正与马匪激烈的厮杀着,他没有丝毫的退缩,没有安然的享受伴当的保护,而是和他们一起与敌人搏命,我敬佩他的勇气,所以,蒙古部的帖木真,恳请您绕过他这一回吧。”帖木真亦是以手抚胸,上前对着必讷亦道。
话说,帖木真、桑昆二人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拦住必讷亦,是因为阿剌兀思是汪古部人,必讷亦是汪古部之主,阿剌兀思犯了错,他们这些外人不好一开始就阻拦必讷亦的处罚,那是不讲传统,也是在损害必讷亦的权威,但眼看二十几鞭过去,阿剌兀思都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趋势了,必讷亦竟然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就使得他们二人不得不站出来求情了,毕竟,他们总不能眼看着阿剌兀思这小子被打得晕死过去吧。
“呼....”桑昆的阻拦,帖木真的说情还是起了效果,必讷亦狠狠的看了一眼仍旧咬牙跪地的亲弟弟,而后他长舒了一口气,最终将马鞭放了下来,继而他盯着阿剌兀思开口道:“今日若不是桑昆特勤、帖木真特勤恰好率部南下,并在途中出手相救,你的黑头恐怕早就被党项人砍下来了!现在,我看在他们二人为你求情的份上,暂且停了对你的鞭笞之刑。”
“大哥,我,我真的知道错了。”阿剌兀思抬起了头,他忍着剧痛,一脸认真的开口道。
“鞭刑暂停,但你的几个伴当,他们却仍旧是因你的擅自行猎而死,你现在就去,带上诸多抚恤之物前往他们的家门,挨个向他们的家人赔礼道歉,若他们有人不接受你的道歉,我允许他们可以在你的身上任意的位置捅上一刀,若明日一早你还没死,这件事才算过去了,你去吧,但愿你能取得他们家人的谅解。”必讷亦扔掉马鞭,而后他抬头注视着大堂外的四翼天使神像,沉声道。
“必讷亦,这也——”桑昆还待再劝,他认为必讷亦对自己的弟弟处置的太狠了,万一有死去伴当的家人情绪激动,真的捅死了阿剌兀思呢?
“这是他犯错的代价,他要认,若他死了,那便是主对他的最终裁决。”必讷亦没有看向桑昆,他摇了摇头,淡淡道。
“我知道了,大哥。”阿剌兀思艰难地站了起来,他再度向必讷亦郑重的行了礼,而后,他便稍显踉跄的朝着大堂外走去。
没想到,这位汪古部之主,居然能做到如此六亲不认,即便这使他显得赏罚分明、极为公正,但却也有一丝冷血肃杀的味道了,这和他最初那副手握书册而读的文雅模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呢,帖木真看着必讷亦,心中暗自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