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石岭角斗赛预赛是在晚上。当日铮引被告知无需做工,晚餐时领到比平日丰盛的食物和一套深红色带软盔甲的紧身武士服。
奴隶们住的大屋里,除了十几张上下铺和几张共用的桌椅外,没有任何家具,更别提穿衣镜了。饭后换衣服的时候,铮引心下一阵唏嘘,想起自己上次照镜子的时候还是在前庭地统帅府。那是总攻之日的清晨,魅羽帮他梳头、穿好战袍,二人还在镜子面前“合了个影”。
在头顶昏黄的电灯照耀下穿戴完毕,离开床铺朝大门口走去,一路上发现室友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像是忽然间不认识这位早已熟稔的年轻人。还别说,铮引性情温和,穿奴隶服的时候像个邻家男孩。此刻换上久违的战衣,周身上下登时散射出做将军时那股驰骋沙场、号令三军的气度与锋芒。
要知在任何尚武社会,勇士都是被人尊敬和拥戴的。懦夫,即便家财万贯、长相俊美,都会为人所不齿,这就是夭玆国的习俗。正因为从权贵到平民,谁家的子女都不娇生惯养,这个种族才能在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得以延续,并拥有相当先进的科技水平。就事论事,这方面铮引对敌人是敬佩的。
众人一番称赞后,有几人站起身心照不宣地跟在铮引身后,送他至门口。比较奇怪的是小姜,从早上起就面朝墙躺到现在,不吃不喝,谁也不理,不知是否身体不适。
“阿劲!”睡铮引下铺的钱叔冲他的背影叫道。
阿劲自然是化名。初来乍到,铮引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虽然根据身高别人也能猜出他是修罗人。听钱叔叫他,转身问道:“什么事,钱叔?”
“呃、这个……”钱叔那一口大黄牙里衔着颗苜莓,忽然变得言辞闪烁起来。奴隶们饭都吃不饱,更不可能分到零食。苜莓是当地随处可见的一种野草的果子,涩中带着甘甜,奴隶们的最爱。就是不能多吃,容易拉肚子。
“阿劲,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啊!你给我编的竹枕头还没完工。”
铮引扫了眼身边站的几人,个个神情黯淡、沉默不语。他笑了下,“大家放心吧,不就是场格斗比赛吗?我没那么不经打。”
砰砰,门外有人在不耐烦地敲门,该走了。铮引出了门,跟在卫兵身后下楼。奴隶们住在碉堡样的水泥建筑物里,颜色同脚下的黄土地差不多。楼梯又陡又窄,像刻在外墙上的装饰花纹。遇上大风天,骨架轻点儿的都能被刮走。
类似的民居有十几座,散落在四处。当中有座小丘,载着座宏伟的圆屋顶正方形建筑,傲视着这片土地。那里便是铮引的目的地,是锈石岭奴隶园管理者们居住和办公的地方,也有供训练和竞技用的室内场所。小丘不算太高,丘壁却是刀削般直上直下,没有路,只有几根铁索从丘顶垂下。无法垂直攀岩的人,根本不配登上这座丘。
今夜的寒气似乎比平日霸道,风里夹着股腥味,由局部小股的气流逐渐汇集为磅礴的风海,让攀着铁索上行的铮引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凉感。圆屋顶上空盘旋着三只劦雕,莫非这些兽鸟认为今晚能在此处找到夜宵果腹吗?
铮引想起程峰对他的叮嘱——无论出了什么状况都要胜出,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不安。他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种人,即便这个目的很高尚。
“无论何种情况下,都不能对同族人下重手,”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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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中心从下方看着不大,实乃错觉。进大门后,铮引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整夜在奴隶们耳边呼啸的寒风在这里是听不见分毫的。门廊宽大,屋顶很高,玻璃壁灯的光芒明亮但不刺眼。典雅的装潢特色与带宗教意味的彩色壁画巧妙地掩盖着各种监控保安系统——这些设备在铮引的天眼中一览无余。
穿过前厅和一条条走廊后,铮引以为快到建筑物的另一头了,一间长方形的室内运动场豁然呈现在面前。观众席上的环形座位估计能坐七八百人,此刻只零散地坐了几十个夭兹长官和士兵,身份较尊贵的长官前还摆着小桌和食物。
见铮引出现,立刻有人冲他的方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长官们自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他奴隶们只是敌国的国民,而铮引可是敌军头号将领。
下方场中一端站着七个身穿墨绿色战衣的奴隶武士,另端的六人同铮引一样,穿着深红色战衣。有的黝黑矫健,有的虎背熊腰,显然是锈石岭一千多个奴隶中的佼佼者。此刻,这些人的面孔特写正轮番出现在主席台对面的大屏幕上。
除了武士们,还有裁判、领队,以及十几个手执长矛的警卫。据悉,今晚会选出****,去参加后日在亲王府举办的决赛。
“你是三号,”红队负责人在铮引走过来时,冲他说。
“叮!”一声清脆的铃声过后,红绿两组各有一人走出,从一旁的武器架上抽走短剑和小圆盾牌。红组是个高瘦的年轻武士,单看走路的步伐便知身手敏捷。绿组是个方脸矮壮的中年人,络腮胡子比头发还要浓密,嘴里一直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二人交上手后,年轻人貌似占了上风。腿长有力,在盾牌和短剑的挥舞中时常加上踢腿的招式,每一脚都虎虎生风。中年人出手要慢得多,然而观察了一会儿,铮引发现中年人除了格斗技巧,应当还学过武术。出手虽慢,但有章有法,四两拨千斤。
因为是预赛,程序不怎么严格,看台上的观众有的一直在交头接耳,看都不看场中格斗的二人。两位比试者虽然一直在激斗,迄今还没人挂彩。
“呵呵呵……”观众席里一阵哄笑。
原来是中年人被踢中手臂,短剑飞了出去。年轻人又是一脚,中年人仰面倒地,拿着盾牌的胳膊也砸到地上,胸口要害大开。还没等他举起盾牌护体,年轻人的短剑已离手,带着呼呼劲风朝他飞来。
“啊——”观众们紧张了。
却见地上的中年人空着的右手一把握住飞至胸口的短剑,鲜血登时染红剑刃。再反手一掷,那把带着血的短剑便奔着年轻人的喉咙去了。后者显然没料到形势会如此转变,完全没有准备。待发现一阵血雨从自己喉咙处喷涌而出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惜晚了,前方的地面上以及对手那墨绿色的战袍上,点点滴滴都是血迹。
年轻人砰然倒地,脑袋不自然地歪向一边,双眼无神地望着铮引的方向,一动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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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观众的口哨和掌声中,铮引惊呆了。他是久经沙场的战士,是统帅三军的将领,他的一个决策便能影响到千百人的生死。卢司令殉职了,上次夜袭还有不少他叫得上名的属下也战死了,但那不一样。目睹远方的战舰冒着滚滚浓烟坠落大地,和亲手割破同一个奴隶园中朝夕相处的同胞的喉咙,不是一回事。这一定是失手,这是违规!他向主席台上望去,指望着看到一片慌乱。场中的裁判应当走过来斥责痛下杀手的绿衣中年人,还活着的武士们面面相觑……
然而事实证明是他自己大惊小怪了。中年人在战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看也没看刚才还生龙活虎、此刻正被两个夭兹人死狗一样拖走的对手,自顾自走回队伍。而这一切都被主席台对面的大屏幕捕捉下来,载入史册。科技与文明,真不见得是对等的关系。
“叮!”又一声铃响,红绿两队各自走出二号选手。这两人都是狠勇迅疾的类型,仆一交手便使上全力。没过多久,二人身上没有软甲防护的部位便布满划痕和伤口,但因旗鼓相当,一战便是百十回合。
最终绿衣武士露出体力不支的迹象。红衣武士见状,精神大振,剑剑刺向对方的要害。铮引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离开队伍,走到场中。
“喂!不是一定要让角斗者杀死对方吧?”他冲主席台喊道,“现在胜负已分,为何不能住手?”
“铮将军真是宅心仁厚啊,”台上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知道自己欠了我们帝国多少条年轻的生命吗?”
随后便没人再理铮引,场边走过来两个警卫,用长矛拦在他身前,防他滋事。铮引望着场中的格斗,忽然有些头重脚轻。观众的呼喝声离他越来越远,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像是醉酒后看到的幻觉,又像在沉睡中被人揪起来、扔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喝!喝!喝!……”观众在有规律地叫着。
铮引勉强收拾心神,见场中二人早已丢了剑盾,近身肉搏。此刻是红衣武士将绿衣按到地上,随着观众呼喝的节奏,用自己的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磕打着对手的额头,二人脸上都已被血覆盖。
“你们住手!”铮引的声音被观众的叫嚷声湮没,因出汗太多口齿干涸、几近虚脱。
再看激斗的二人,原本处于上风的红衣人忽然安静了,垂着脑袋,左腰上插着把短剑,被身下的绿衣人一把推开。绿衣人不知何时在地上摸到了短剑,反败为胜。
“铮将军看到没?”这时也不知是谁说的一句话悠悠地飘到铮引耳中,“不到最后一刻,谈不上胜负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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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第三场比赛开始了,站在铮引身前的两个警卫自动让开,其中一个取来剑和盾,塞入铮引手中。
铮引不动,视野中见对面出现一个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五官平平,眼神中透着智慧,身材既不彪悍也不矫健。虽是穿着武士服,更像个秀才或教书先生。然而一旦抄起短剑和圆盾,立刻好似变了个人,周身笼罩着一股凌厉的气场。
先前铮引曾打量过他,觉得有些面熟,可能是小姜的朋友吧,曾见他给小姜送过吃的。今天小姜表现那么反常,大概是因为好友要来角斗?
“我退赛,”铮引说着,扔掉手中的剑和盾,转身朝场外走去,被两个警卫用长矛拦住。耳中听观众席上有人吹口哨,“堂堂修罗军统帅,原来是个懦夫!”
灵识中见男人朝自己奔来,左手持盾,右手短剑刺向自己后背。铮引来不及转身,上身前倾,右腿后踢,一脚踹在男人的盾上。这一脚的力气不轻,男人后退两步。
“我不和你打,”铮引转身冲他说。
男人像是听不见他的话,挥剑刺来。铮引闪身躲开,刚好来到盛武器的铁架子前,抄起两只圆盾,一手一只。盾也可以做武器,但盾伤不易致命。现今的修罗军虽是枪炮军舰作战,按照传统,对新兵的骑术和格斗训练都很严格。铮引一年半前才结束新兵训练,任统帅期间也没偷懒。若是用短剑,他不敢保证不伤着对方。
男人再次袭来,铮引用一只盾挡住,将另一只抡起,拍向男人的头部。男人剑锋一转,划在铮引胳膊上。一阵剧痛,伤口中鲜血涌出,但好在没伤及筋骨。
男人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一剑刺来,铮引双盾拍在一起,稳稳地夹住男人的剑。在手上松劲儿的同时,一脚将男人踹开几步。
“用你的剑跟我比!”男人冲他吼道,脚尖勾起铮引先前丢在地上的短剑,腿一扬,短剑带着风朝铮引飞来。
铮引用盾牌挡住短剑时,虎口一震,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总感觉对方之前没使出全力。
男人却大喝一声,纵身跃起,手握短剑从上方朝铮引天灵盖刺下来。铮引闪身躲开,却忘记自己背后是个兵器架。男人收不住势,被一根斜着摆放的长矛当胸刺入。
“哈哈哈……”观众席一片爆笑。
铮引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咣当扔掉双盾,将男人从铁架上扶起,却又不敢放到地上。长矛的尖端已经穿透后背,他只能蹲下,把男人架在自己腿上。
“谢谢你,”男人满是血迹的牙齿中挤出这三个字。
铮引敢肯定自己听错了,将耳朵凑到男人嘴边,悔恨万分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有心害你。你还有亲人吗?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们?”
“小姜……是我堂弟,谢谢你救了他,铮将军。”
话说完,男人欣慰地舒了口气,那对充满智慧的眼睛里,散去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