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姐妹们准备派车送陌岩和两个女孩去篦理县,允佳却说想坐火车。
“我还没坐过火车呢,”允佳清澈明亮的褐色眼睛里满是期待。虽只是个九岁女孩,朗顿家的贵族血统已经让她出落得仪态万方。“小川哥哥也没坐过,但他喜欢火车玩具。下次见到,我可以告诉他坐火车是怎么回事。”
八成是小羽怂恿她的,陌岩想。瞧允佳那头棕黄色的卷发,原本作波浪状披散在背后,现在学小羽也编成两只麻花辫。事实上,极可能就是小羽给她扎的,发尾的红头绳不就是小羽常戴的吗?真是母女俩。
于是学校的车于黄昏时分将三人送至火车站。站台一带弥漫着包子的香味,不过陌岩寻思还是上车后再吃晚饭吧,省得灌一肚子风。他的胃口还是很不好,担心自己会突然想不开、卧轨什么的,低声冲两个小孩说:“从现在开始,你俩要是发现我、呃、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马上提醒我,好吗?”
现在基本可以断定,是那颗打伤他右臂的子弹让他精神有问题。
“不对劲?”允佳仰头望着他,面带忧虑地问,“爸爸,你哪里不舒服吗?你这两天像是很疲倦。”
小羽则看都不看他,忙着变戏法一样地从衣服的各个角落里摸出糖和巧克力,自己吃也分给允佳,都是她从善渊学校顺来的。
“陌老师,要是提醒你不听,能用棍子敲你的头吗?”她自顾自地说。
怎么你很想打陌老师的头?陌岩在心里嘀咕。她既不抬头,他就只能望着她的头顶。还是娃娃一样的圆脑袋上,一条偏分发线划得直直的,脑后两根辫子乌黑粗亮。初见这娃时觉得她和魅羽挺像,怎么相处越久越觉得她比上一世那个女魔头还要强悍?
“你俩在这儿等着,我去趟厕所,”陌岩说完将背上三人的行李搁到地上,朝站台东边的尽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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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岩回来的时候,火车已出现在西方的入站口。周围的旅客一个个背起行李,朝铁轨靠近。
每次望见那个头部亮着三盏大灯的庞然大物朝着他轰轰驶近,陌岩都会感慨,能耐再大的修道者要想拦阻一辆行驶中的火车也是没有可能的。那份气势便如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发展势头,凭单人之力绝难扭转。
待一节节绿皮车厢在面前停稳后,陌岩让两个女孩先上车。允佳二话没说,自己拿着票登上楼梯进了车厢。可小羽却似钉在地上的木桩,任他如何催促甚至拉扯,都不肯挪动一步。
“陌老师,”小丫头面色阴沉,像审罪犯一样问他:“你刚才去哪儿了?”
“去厕所啊,”陌岩不解地回答。
小羽伸臂指了指身旁不远处,“厕所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跑那么远的地方?”
“哦,”陌岩释然,丫头观察得真仔细。“我不是没留意吗?你看东边尽头也有间厕所,门口亮着灯的就是。这里是大站,厕所不止一间。”
小羽还不罢休,站在车厢入口处的乘务员催促二人:“喂,你们还上不上车了?马上要开了。”
小羽不情不愿地跟着陌岩上了车,二人找到已入座的允佳时,列车正缓缓开动。
“天这么黑,”第一次坐火车的允佳有些担忧地问小羽,“开火车的人能看得清路吗?”
“不需要看,”小羽在她身旁坐下,说,“顺着铁轨开,到站刹车就行了。”
允佳还是有些不放心,“火车那么长,如果后面出点儿什么事,司机看不到怎么办?”
这个小羽就答不上来了。陌岩耐心解释道:“每节车厢都有一个制动阀,真有意外的话可以拉下制动阀刹车。”
此刻窗外的天色几近全黑,陌岩正琢磨着该给两个女孩买晚饭吃了,伸手摸钱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钱包放何处了。
“陌老师,”小羽又换成那副审讯犯人的语调,“你刚才去的厕所有几个坑位?里面干净吗?人多不多?”
被她这么一问,陌岩倒吸了口冷气。他的记性一向极好,读书过目不忘,刚刚才发生的事情更没理由想不起来,然而他此刻却完全无法回答小羽的问题。他确信自己是去了厕所,竟然对厕所的情形毫无印象。又或者,他真的没去厕所?那他做什么去了?上车前的那段记忆像被装入一只毛玻璃做的瓶子里,一片模糊。
“你的手很脏,”小羽又说,“上完厕所没洗手吗?”
手?陌岩脑海中骤然闪过自己双手扳动道岔的场景。原来他是去扳道了,他去捣鼓那玩意儿干什么?那么他们此刻所乘坐的这辆列车是驶在既定的轨道上,还是已经走了岔路?
陌岩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双目微闭,将灵识从头顶上空投射出去。
这一看可吓得他魂飞魄散!正前方大概十来公里的地方,有一辆列车正迎头奔来,用不了几分钟两辆车就会撞在一起。而就他所在的这节车厢来说,座位坐满了八成。这要是全速撞上,死伤不可估量。
当下来不及汇报给乘务员,起身冲向车厢尽头。出了车厢后在小隔间墙上找到红色紧急制动阀,他知道他应当一把拉下去,却不知为何浑身僵硬,胳膊动不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灵识中的两辆火车越来越近,可他就是抬不起手。脑子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撞吧,毁灭吧!蝼蚁不如的凡人们,早死早超生……”左脚一痛,让他清醒过来。低头见一只圆嘟嘟的小黑布鞋在他脚上猛踩一下,腾空而起。
小羽一只手搭上制动阀,用身体的重量将制动阀拉下,整个人挂在上面。只听车厢底部发出刺拉拉的响声,车身因突然减速猛烈地颤动着,估计有不少乘客因之摔到、磕碰到了。
“干得好,小羽,”陌岩羞愧地说,“等车停稳后你再下来。”因为是弹簧式制动阀,按下后中途不能松手。
但还有另一辆列车。陌岩伸手去开车门,门是锁了的。他震坏门锁后飞离车厢,来到列车上空,摸着夜色直奔对面的列车。待飞至离车头只有几百米距离时,减速,再反向,达到同列车差不多的速度。之后一把抓住某节车厢尽头的扶手,震开门,进隔间后伸手要去拉墙上的制动阀。
此刻陌岩的右侧是通往车厢的铁门,上有一扇玻璃窗。透过窗户,能看到一个乘警正朝这边走来,已经到门口了。不行,陌岩想,不能给人看到自己的样子。在他拉下制动阀的同时,门被打开了。急停的列车让乘警一个趔趄,向前扑倒。陌岩背对着他,一条腿后踢,用脚尖点了乘警腰间的穴道。
两辆火车几乎是在双方机车长能数得清对方有几根眉毛的情况下,面对面刹住的。陌岩这才松开制动阀,俯身拍开了乘警的穴道,消失在车外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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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这么大的事,两辆车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关键是列车工作人员怎么也弄不明白是谁拉的制动阀,最后只得挨个儿车厢询问。
待乘警来到小羽和允佳身侧时,由于客车并未满座,乘警并不知道这里少了个人。然而坐在两个女孩对面的干瘦大妈忍不住了,问允佳:“喂,你俩的大人呢?我是说,刚才带你们上车的男人去哪儿了?”
乘警闻言止步,静候允佳作答。
“嗯,他……”允佳支吾着,坐姿变得僵硬起来。
“吃坏了肚子,拉稀去了,”小羽神色泰然地舔着手中的棒棒糖。
“是吗?”乘警叔叔面露疑惑,“可我刚看过这节车厢的厕所,里面没人。”
“他脑子有点儿问题,”小羽用手指敲了下自己的大脑门,“上厕所要去远的,说远的干净。刚才在站台,身边就是厕所,不去,非要去站台东头亮着灯的那间。叔叔你说,是不是很怪?”
乘警见小羽说得有板有眼,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撒谎时能如此泰然自若,也就没再追问,继续查探前方的乘客。
待乘警走远后,陌岩悄没声息地溜回来坐下。他知道自己额头上满是汗,呼吸也无法平稳。他向来是个镇定的人,即便同敌人决战到生死关头,那双静谧湖水般的双眸也不会如此刻这般散乱。
这次牵扯到的人太多了,真撞上了那可是“重大交通事故”。虽已化险为夷,若是给人知道他擅自扳动铁轨也会麻烦缠身。现在他极其后悔没把生病的真相告诉兮远等人,还非要带着两个小娃出行。不只是懊恼,还有委屈和悲哀。他一直以来都是六道众生的守护者,现在却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成了罪该万死的危险分子……
“瞧这样子,还真是脑子有问题呢,”坐在对面的干瘦大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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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篦理县后,两个女孩晚上挤在吴老师宿舍里睡。陇艮查看了下陌岩的情况,说他也搞不清楚是中了什么邪祟,看样子厉害得很。作为得道者,陌岩的定力当然不会低,尚且如此表现。若换作凡人,此刻只怕已心智发狂而死。
“不过放心啦,”陇艮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次婚礼的来宾基本都是吴老师那边的人,我这边只请了一个——药师佛。世界上若还有一个人能看好你的病,那非他莫属。哦,也不是只有他一人,我还请他去大师姐那儿把小川接来。”
小川是燃灯转世,当年陌岩遇害的时候燃灯刚好赶到,为了保护陌岩被撕扯成碎片的“命魂”,带上他的魂投胎去了。小川比允佳大几个月,此刻虽然还不晓得自己是谁,但作为陇艮和陌岩的师父,理应来参加婚礼。
听陇艮这么一说,陌岩稍稍安心。另外,他一直担心无涧和智能人会混入前来参加婚礼的客人中捣乱。陇艮毕竟是新郎,不好当众同客人大打出手。有药师佛这位前辈在,等于多一个坐镇的高手,这对随时可能神志失常的陌岩来说真是一大慰藉。
婚礼还有一个多星期。白天吴老师和陇艮忙这忙那,还得陌岩看着两个女孩。他怕自己又犯病,做了两根一米长的木棍,给小羽和允佳一人一根。
当然两个女孩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玩,陌岩的任务就是准备一日三餐。有时两个女孩在家的时候,能听到她俩偷偷讨论:“你看他像不像又犯病了的样子?”
这天,陌岩坐在院子里削土豆。皮削完后,忽然看这几个土豆不顺眼,拿起一只捏成土豆泥,又拿起一只捏成泥。等捏完一盆土豆泥,见小羽出现在面前,手中高举木棍。他闭上眼睛,缩起脖子,等着她这一棒当头打下。
半晌,不见动静。再睁眼时,小丫头早没影了。
还是下不去手呢……这件事让他美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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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盼来了婚礼这日。清早小羽领着允佳来到自己原来的家,好些日子没来,都快认不出来了。院墙上是学校的女老师们帮忙点缀的灯笼、鲜花和红穗子。屋里焕然一新,家具瞅着高档大气,小羽的屋里还多了只比她本人还大的玩具熊作为礼物。
宾客们也一早院里院外地守着了。允佳认出当中的两个光头——大光头是药师佛,小光头是小川。药师佛圆圆的鼻头,脸上挂着自家招牌式的笑容,一向穿衣朴素的他,今天也换上了笔挺的衬衣长裤。小川就更不用说了,被兰姨芸姨等人打扮成马甲、西裤、皮鞋的新潮小公子哥。
然而作为伴郎的陌岩却一大早便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