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绰刚才的问话,就差指着鼻子、揪住领子,大声冲高翼吼叫:“快说,你是不是铁弗汉国真正的国王?”
这些日子以来,孙绰冷眼旁观,早已发现了船上的情景有点不对头。虽然自从他来了以后,高翼与赵婉已尽量表现出发之于情止之于利的疏远,但偶尔赵婉望向高翼的眼神,总是藏不住那股风情。与此同时,船上的士兵对待高翼,绝对是敬若神明。这一切绝对不是一个将领该享有的。此刻,借高翼失言的机会,孙绰索性撕开彬彬有礼的面纱,向对方问个究竟。
高翼仰天大笑,笑得畅快淋漓。笑得孙绰变颜变色。
原来,不加掩饰的活着便是这么快乐!当哭则哭,当骂责骂,当呵责呵,好不快意!人生无常,节序如流,生命短促而时空永恒。能够活得如此本色,也算不虚此行!
想想看,这时代的环境比之后世还要宽松许多,起码,无论你怎样发泄不会被人关到精神病院禁锢起来,也不会用割喉的方式(类似张志新)禁止你再开口……
不过,且慢,现在身处晋朝腹心,可不是任由高翼暴露身份的时候,欺君之罪再加上陈兵建康城下,真要暴露了身份,想不死也难。
高翼话题一转,说:“孙兄疑惑,说明你真不了解我国的体制,可惜,这些体制向你解释很难一句话两句话说清——孙兄只要想想,我国都能用女子出使,有很多事情必然与朝廷习惯不符。这就行了!”
孙绰略一沉吟,脸色缓了下来,试探地问:“听说,贵国国王原是汉人,后来做了宇文残部的铁弗,现在贵国虽拥戴国王,但一切还是国母作主,是也不是?”
孙绰所谓的“听说”,就是听赵婉所说,这是大家事先商定的托词,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汉国派女子出使的原因。高翼微微点头,以示首肯,又补充说:“国母作主,倒也是事实。可孙兄说的是那位国母,我主不仅是宇文铁弗,也是高句丽铁弗。所以,目前我们的国母有两个,宇文为长,高句丽次之,孙兄可不能乱称呼。”
孙绰皱着眉头,勃怒道:“妇人主政无异于是雌鸡司晨,霓堕鸡化,悖逆天理,如此窃国大盗,人人得而唾之,人人得而诛之。我观将军雄视高翔,甚有威仪,难道……”
“打住”,高翼拍案而起,睥睨地看着孙绰,反问:“孙先生这是鼓动我谋反吗?我国正在向朝廷纳贡称臣,朝廷也不能这么迫不及待想掀起动乱吗?圣人曾言:‘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我听说朝廷以儒学教化万民,如此对朝贡国不讲信义的行为,也是圣人教导的么?”
孙绰面红耳赤。
朝廷分化异族的政策传自上古,一直以来都是对付异族的无上法宝。孙绰见到三山这股小小的队伍竟然如此体魄雄壮,训练有素外加兵精粮足,不禁又想采取分化之术,以煽动三山内乱,没想到却让一个“胡人”用大义相责——这本是他对付别人的武器,现在拿在胡人手里,令他颇不自在。
没想到,高翼仍不甘休,又说:“我听说乘丧伐国,圣人以为不仁不义。现在石虎才死,贵国上下群情涌动,欲乘丧伐之,仁义何在?”
孙绰强笑道:“经书义,亦书权。”
“哦……”,高翼拉着长长的尾音,发出了一声惊叹。
他本意不是想阻止晋朝北伐,而是想指出这种远古时代学说的荒诞,以便让晋朝精英也能反省——对方国内人心不稳,正需要用心理战扩大这种不稳定状态,怎能拘泥于圣人学说,等对方国内稳定了,再进行愚蠢的堂皇之战。
没想到,对方却说出的道理却更加无耻。
“你是说:夫子在经义中既写了‘大义凛然、临义不苟’;写了‘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也’;又写了‘事急从权’?
那么,若凡事都可从权,圣人立那么多‘义’干什么……我明白了,原来这些‘义’都是要求别人做到的,至于自己,完全可以‘事急从权’。所以,大声宣扬反腐倡廉的人可以做大贪污犯,要求别人遵纪守法的人可以组织黑社会,口口仁义道德的人可以男盗女娼,是也不是?”
高翼已经出离愤怒了,他用最冷静的语调说出了最激愤的言辞。
对于高翼后半句话里的词汇,孙绰大多搞不懂,但他把这归之于胡人的词汇。搞不懂怎么办,用传统方式对待——谩骂。
“辽东胡奴,焉知我圣人微言大义”,孙绰一甩袖子,步入船舱。
高翼笑了,笑得很开心。
胡人不学儒,哪会有汉民族。
孙绰哪里知道,胡人学儒才是我汉民族最大的幸运。但汉人最好的治国之策就是‘弃儒’。
纷纷扰扰的五胡十六国,每个胡人建立的国家都是在儒化之后开始灭亡的,之后的五代十国也是如此。最明显的是宋代,西夏立国600年,在河西百战之地东征西讨建立了一个国度,但后来,西夏的国主不知道脑袋里那跟筋搭错了弦,竟然要求全国学习儒礼、研读儒学著作,结果儒化才完成便亡国了。
西夏之后是辽,辽之后是金。据说成吉思汗在攻打金国前,曾担心金国已完成了儒化,文明程度太高不可轻敌,但他观察完金国的腐化后,立刻决定灭金。这才有了后来成吉思汗对孔庙射了一箭的行为。不过,成吉思汗身死之后,他的后人们还是没能摆脱身边降儒的撺掇,虽然元朝儒人的地位很低,可国家的官制还是儒学体制,管理方法也一脉相承,于是,曾经纵横欧亚的大帝国,在这种亡国之术的指引下,辉煌不到百年就轰然倒地。
如此一个庞大的帝国,崩溃的如此迅速,也算是举世无双。
历史就是明证,儒学最极端的拥护者也否认不了这个历史事实:胡人一学儒,灭亡在眼前。
这种学问除可让当局便于统治和盘剥百姓外,对于国家对于民族都是绝灭之术。不过,国家民族绝灭了,对儒士们来说毫无影响,因为他们还有另一套理论:恰好他们已搜刮的盆满钵满,敌寇来了,他们正可以慷慨激昂地出卖他们曾经的同胞、曾经的同事,并义无反顾地叛变投敌。他们把这叫做“顺应天时”,“识时务者为君子”。
这种行为还有一整套被称为“五德循环”的理论为他们作道义支持——一个政权的道德衰败了,自然有另一种道德替换,比如明朝气数已尽,则女真族入侵也是代表了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满清气数已尽,则日本人侵华,也是一种王朝更替。所以在儒士的字典里,汉奸就是君子,识时务的君子。
靠卖友求荣,叛国投敌之功,在新王朝里,他们至不济也可用搜刮、盘剥来的财产继续做大富翁——只要今世作威作福,哪管黎民是生是死,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所以儒术只能是批量培养愚民与汉奸、羯奸、鲜卑奸等等,靠出卖国家与民族以求容的“开国元勋”的加工厂。
它不仅是愚民之术,也是亡国之术与汉奸之术。
高翼的思绪转到眼前这个时代,他兴奋地吹起口哨来——大燕国分封了两个儒学名士担当“三辅”之一,从今开始,燕国的内耗就要开始,这意味着哪个国家已彻底残废,我三山汉国再也不用担心卧榻之侧有强敌了。
燕国没有内耗行么,没有内耗我们的大儒们如何左右逢源,争权夺利。所以,没有内耗他们也会创造内耗。
高翼不知道历史走向,但此刻他根据历史惯例做出的判断,却与历史暗合……
不知什么原因,朱焘引领高翼驳岸的地方不是军港石头津,而是位于石头津上游(南侧)的民港竹格港。港口深处有一条蜿蜒的河通向东方,又在离码头一公里处分成两个叉。向北方流去的河道似乎是人工开凿而成,它环绕着建康城墙流淌,变成一条护城河。与此同时,那条继续向东流淌的河道上布满了风格各异的石桥。这条河道两边是粼粼的深宅大院。
高翼兴奋过后,望着岸上鳞次栉比的房屋发起呆来。
“地图,这个时代一定没有导游图发售,天哪,我该怎样开始我的游览呢”,孙绰已彻底得罪,不可能从他嘴里知道建康地理。高翼一念至此,急得在甲板上直转圈子。
军号再度吹响,宣告早操结束,黄朝宗急急离开操练的队列冲到船舷,热切地望向岸边,大声地吼着:“师傅,师公,你们看到了么?这就是京师,你的弟子徒孙现在又看到了京师……”
黄朝宗喊罢,涕泪交流,不顾形象地号啕大哭起来。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高翼诧异地望着黄朝宗,他竟然忘了谁是迫害者,他竟然他是为什么而出奔海外的,也忘了是谁帮他返回京师?
转念一想,高翼不仅也感动得涕泪交流。
虽然我们这民族屡经征服,但它的凝聚力是如此强盛,想起来怎不令人感动。
希望还在,民族的向心力还在,这就有重兴的可能。
“叫高雄来”,高翼对执星官下令:“一路上我们走的仓促,我还没来得及问问三山的情况,叫他过来。”
不一会儿,高雄率领的四名魁梧的大汉登上拓远号。高翼按照条令,向高雄移交了舰队指挥权后,焦急的问:“在海上,我只忙着调士兵过船,国内的消息只从你传来的灯号中略有所闻,现在国内情况如何?”
高雄大礼参拜,那四个魁梧的大汉一躬身匍匐,行礼完毕,高雄额头离地回答:“金将军传讯说国内一切尚好,慕容燕国撤军之后,外逃的汉民纷纷前来投奔汉国。此刻,辽东之地万民传送汉国不纳税的做法,仅一月功夫聚集在南岭关外的逃奴已至三万。
臣送回棉种之后,(高)卉公主建议,这棉种饥不能食,寒不能衣,外人只知道这是观赏花卉,不如遣这三万流民前往庄河屯垦。庄河地界由大洋河、哨子河、浑江组成冲积平原,此地建堡正适合沟通凤城。
三公主也赞同了这一主张,如今三万农夫正在三河地带修建房屋堡寨与水网。大王送回的棉种已在那几名老花匠的指点下,播种下去。
此外,代国的部落长老已开始与我汉国接触,第一批童子以运送到了汉国,换取我们汉国的弓箭、铠甲与彩布。按照大王预先的吩咐,那批童子已进入了军校,两位主母与金将军正在训导他们。
还有,大王要求代国人寻找那个什么……碱石,那样品已经分送给来交易的代国人。有些人认得这碱石,有些人不识,不过,他们对于用这碱石与我汉国换物倒是很感兴趣。许多代人已经表示,打算今冬前送大批碱石来我汉国。”
所谓碱石,就是天然碱矿石。亚洲最大的天然碱矿藏在河南桐柏,排列第二的在内蒙古。代国的都城盛乐正好位于碱矿石储量丰富的内蒙古地区。高翼此前都是用草木灰代替碱制作肥皂,现在打算发展玻璃工业就必须寻求纯碱矿藏。所以他派遣高雄带赵玉赶回三山,正是想向代国收购碱矿石。
高雄唠唠叨叨,向高翼说清楚三山的情况后,又一指身边那四个魁梧的大汉,介绍说:“这几位来自石赵国的‘高力军’。梁犊率‘高力军’叛乱,被羌族姚戈仲剿灭后,这些高力士卒被俘。姚戈仲向代国拓跋大王献五百高力俘虏,宇文福得赐十人,他分其半给三公主。这四人是三公主特地挑选前来护卫大王的。”
石虎的“高力军”都是选拔最魁梧的大汉组成的军队,他们的平均身高在一米七以上。高翼因为个子硕大,瘦小的高羚站在他身边像猴子般可笑,故此,文昭特地选拔这四名高大的侍从来侍奉他以表示体贴。另外,她的私心里也有监控高翼一举一动的意图。
偏安一隅,苟延残喘的晋朝人比较注重相貌,“风度”一词便是从晋朝开始诞生的。这时候,男人涂胭抹粉是有品位的表现,长相文弱是公认的翩翩美男的标准。据说,桓温就因为长得英气勃勃,而终身受到整个朝廷的排斥。
高翼因为长得高大,在初接触的那些晋人眼里已经判定:这厮长相凶恶不是良善之辈,如果再加上这四名高大的仆从,只会更加不容于东晋朝廷。所以文昭的举动看似照顾,实际上却把高翼推上了与整个晋朝士人相敌的境地。
高翼只略一沉吟,已经明白这些鬼心眼绝不是那位性格坚毅的宇文公主所能想出的,这一定是出自那位高句丽公主的手笔。只有她才有那样弯弯绕的心肠,借文昭的名义出头。估计今后她把文昭卖了,那位三公主还会帮这位九公主点数自己卖身的钱。
“燕国不允许宇文部族再保留自己的姓氏”,高翼望着那四名魁梧的大汉说:“不过,现在他说的话我已经不想遵守了。你们四人当中,有两人可以姓宇文,取名叫宇文虎宇文豹,另两人必须姓高,取名叫高豺高狼。嗯,就你,你,叫做宇文虎宇文豹。你,你,叫高豺高狼。”
虎豹豺狼,听上去多威风。高翼给这四个壮汉命名完,得意地一背手,继续问:“拉回去的铜锡处理好了吗?”
高雄答:“三公主已经明令工匠冲(压)制新钱,新钱的模具都用主公原先制定的那三套,银币背面为大帆船,正面为数字与汉文标记的钱值;铜币背面为战马骑兵,正面……我等此来已带了10万银币,150万铜币。”
天色渐亮,码头上人越来越多起来,经过的百姓总要在高翼的大船前驻足观看,并冲这里指指点点。不远处,隐隐传来阵阵鼓声,码头上“轰”的一声暴响,无数嘴张合都说着同一个词:“旗亭擂鼓了,开市了。”
高翼心中一动,一拍船舷说:“好,这三年里头我没给士兵发一分钱军饷,今日便给他们发一年的饷。高雄,喊赵女官来,给士兵登记造册,每人每月按五个银币发饷。朝宗,换上你的儒衫,我们乘朝廷迎接的通番使还没抵达的空档,带上不当值的士兵,赶快上岸走一趟,先把城外的情况摸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