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一门很微妙的学问。
战争的艺术,从不在于出新出奇,而在于实用。
渴望创造奇迹般战术的人,永不可能成为战争场上的名家。而能将同一种战术用不同的手段体现出来,以期达成自己的战略目标的,就可以算是一个优秀的将军。
天风军的战略目标,永远是下城。而抱飞雪的战略目标,却从来都不是守城。
他的目标,是尽一切可能的杀死杀伤对手,以期最大化削弱敌人的实力,从而达到战胜敌人的目标。
就这一点而言,他和浅水清一样,都可以算上是优秀的对手。
他们都是那种无论在怎样的逆境中,都不轻言放弃,并张扬着对胜利渴望的人。
两个同样对胜利拥有着无穷渴望的将领碰在一起,就象是足球场上两个大打进攻足球的球队,带给观众的,必定会是一场赏心悦目的比赛。
就在抱飞雪放下断崖巨石,彻底摧毁天风军被困士兵归路的同时,浅水清也出招了。
他的出招,同样阴狠果决。
同样令抱飞雪也震惊不已。
随着后方旗帜的摆动,所有投石车同时改换投掷器械。
这一次,投石车没再投掷石块,而是改投火流星了。
火流星,一种与火檑木相仿佛的可燃投掷器械,主要用来引燃房屋,焚毁防御设施,面积性杀伤敌人,为己方攻城制造有利形势。其不利之处就在于,火势一起,则敌我难辨,极易误伤,且受风的影响太重。
今日天晴气爽,日高无风,火势乏风助力,虽无反攻己身的威胁,却也很难对敌人造成有效的威胁。
然而随着浅水清的一声令下,空中炽烈的火雨,还是以焚透苍茫的熊熊烈势扑来。无数火球穿梭成一片星火海洋,如一颗颗空中燃烧的流星,劈啪向景深门的城头砸去,就象是空中的礼花,炸放出生命最绚烂的时光。
无视被围困的天风士兵,也无视那块拦路的巨石,火流星肆虐着火的狂威,吞噬着京远城的城防设施,伴随着景深门内数千正在遭受屠杀的天风军士的惨嚎,形成一股冲天的怨气,直逼长空。
在指挥官的眼里,一场涉及到十数万人的攻城大战,数千将士的性命,仅仅是用来投石问路而已。
浅水清得到了抱飞雪给他出的难题,他没有作出解答,而是直接还给对手一个新的问题。
旗帜摆动,又是一支完整的六千编制的队伍冲向景深门。他们接到的任务,不是救援己方士兵,而是继续强攻景深门城头。
与此同时,后方那数以百辆的攻城塔,也终于动了起来。
就在抱飞雪为对方的反击所困惑时,让他更加大惑不解的情况出现了。
景深门的上空,竟然产生了大量的行烟。
不,不仅仅是景深门,而是整个京远城五门,全都燃起了行烟。
行烟,也就是由易燃的干草或薪束通过燃烧产生的烟雾,一种攻城战中极少出现的烟攻战法,主要用来熏烤和趋散敌军。
抱飞雪怎么也没有想到,第一波攻击的每一名战士的身上,竟然都携带了大量的干草。
在火流星漫空飞舞的同时,战士们掷出干草,火流星落在干草堆上,点燃了大量的干草后,滚滚浓烟间转眼间便吞没了整个城市。
就连被困在景深门里的数千战士,也同时向城头抛出了携带的干草。
大量催生的烟雾,熏烤着城头上的士兵,呛得止水兵狼狈躲避。反倒是躲在下风处被困士兵,在用浸水湿斤掩住口鼻后,得到了一丝的安养机会。更有那勇悍的战士,利用身边还携带的云梯,开始反攻城头,试图杀出瓮城。
浅水清的这一波化学战,同样令京远城也大吃苦头。而对他来说,这仅仅是开始。
不管抱飞雪有没有给出答案,他要做得都只有一件事:
继续给出对方新的难题,直到他彻底放弃为止。
攻势一旦全面展开,就要打出一套漂亮的组合拳,再不给对手任何机会。
下一刻,他下令强攻定武门!……
在京远城五门中,由于瓮城的存在,真正能一条大路直通城内,方便攻城方大肆展开杀戮的,只有一个城门,就是定武门。
也就是京远城中最中间的那道大门。
位处中枢地带的定武门,由于跑马直道的存在,不可能有坚厚瓮城挡路,因此,唯一可依仗守护的,是数量高达八千之众的止水士兵,以及整整八十台凶悍的守城利器——八臂连环弩。
三道护门墙,两道厚重铁门,一道落闸,坑板,干戈板陷阱无数,铁蒺藜撒满门道,塞城车,拒马枪遍布门周。八千士兵在分别布防在城门楼,城墙左右侧,里进高墙,射手塔楼和城门暗道等处。
这就是京远城定武门的防卫态势。
一旦强攻,进攻方就注定会遭受到来自各个方向的矢石强弩的强力攻击。
护门墙与城门体系会严重阻止攻城方的脚步,在彻底拆除这些防御力量之前,进攻方只能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
而抱飞雪的用兵,更是绝不会给对手以轻易拆墙的机会。
然而,浅水清和抱飞雪在景深门的胶着,却给了天风军一丝机会。
在景深门战士被困瓮城的这段时间里,天风军不顾死伤,已经强行拆除了两道护门墙,此刻正在进攻第三道护门墙。
而大量浓烟的生起,也使周遭视线严重受阻,抱飞雪再看不清附近的进攻状况。
这,正是浅水清想要的。
也是他点燃浓烟的真正目的。
就象是两个棋手对决,想要打赢对手的最好办法,不一定是要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实力,而是能否有效遏制住对手的发挥。盲棋,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下盲棋,首先要看的不是双方的弈棋实力,而是要看对方的准备程度。
浅水清做好了和对手下盲棋的准备,而且是不打招呼,强行要下。
抱飞雪,他却没有丝毫这方面的准备。
在大家都看不见战局变化,所有指挥全部失效的情况下,唯一可决定战争胜负的,就是军队实力!
抱飞雪的止水兵,同样不具备这一点。
无论准备,还是实力,止水在这方面都远远逊于天风人。而浅水清要做的,就是将这种优势尽可能的发挥出来,以抵消对方的地利优势。
抱飞雪固然天才横溢,但有些事,他终究不会知道。
他不可能知道浅水清会打算和他下盲棋,打瞎子战术,充分发挥自己有备算无备的调度优势和以强凌弱的兵力优势。
他不可能知道这是浅水清用自己全部身家换来的唯一的一次能指挥全军攻打京远城的机会。所以浅水清可以绸缪良久,一次性将所有的战术全部拿出来,只为了一击而成!而抱飞雪,却必须一次一招,每次还不得重复。有点什么好路数还得藏着掖着,只在必要时刻用出。
而只有少量兵力的抱飞雪,更不可能接受浅水清依仗兵力雄厚而施行的兑子战法。浅水清不怕牺牲少量兵力只为了看到对方的应手,不怕用人命来保证自己计划的安然实现。他甚至不怕用自己两个战士的性命来换对方一个战士,只要能让他的计划安然进行。
那块断龙石,假如是用在定武门,浅水清的全部计划,就会彻底破灭。
因为这里,才是他真正的进攻目标!
同样的,也是极为致命的一点:抱飞雪也不知道熊族武士的存在。
最后这一点,被浅水清深深地隐藏了起来,并在这一刻,在烟雾的掩护下开始发挥出致命的作用。
浅水清,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没有人看到,没有人想到,整整三千名熊族武士,自战事开始的那一刻起,就始终被他牢牢地藏在了攻城塔中!
在那场浓烟升起之后,三千名熊族武士悄然开始了他们为天风军作战的第一场硬仗……
攻城塔,一种大型攻城用器械。
它一般与防守城墙等高,高车上置有跳板,可以供车上战士从攻城塔上直接跳到对方城墙上与敌接手。因此也有叫悬梯云桥的说法。塔下有车轮,可供推行,塔内有悬梯,可供爬行。一架攻城塔通常可容纳20-30名战士。一旦隐藏其中,除了塔顶的少量战士,外人根本看不见塔内是什么人。
为了熊族武士的进攻能更加有效,更加的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浅水清让所有参与进攻的熊族战士全部龟缩在塔内,塔外只放了少量普通佑字营士兵做障眼法。
攻城之初,攻城塔也不参与进攻,只用人海战术逼迫抱飞雪使用预备计划。
而一旦看破抱飞雪的目的与手段,便立刻点燃行烟,进一步惑乱对手视线,从而保护攻城塔的顺利靠近。
一连串的组合拳,从表面上看,缺乏杀伤力,最后的结果,却是致命的一击。
数以百计的攻城塔以高速冲向京远城的城墙,它们绕过护门墙,转攻城门左右侧墙体,跳板搭住城墙墙体的那一刻,从里面跳出来的战士,令所有止水士兵都惊呆了。
这哪里还是人类?
那从攻城塔内跳出来的,分明是从地狱里出现的深渊恶魔。他们高大,强壮,野性的身躯里,迸张的血管下充满了肌肉的力量。
他们象野兽一样嚎叫,象魔鬼一般战斗,巨大的武器在他们手中使用起来,就象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
一名熊族武士刚刚从攻城塔内跳出来,长时间郁闷在塔中的他有些憋闷,一把扯下蒙面的湿水毛巾,不顾烟雾侵袭,仰天狂啸起来,其声若狮王吼山,林山震动。
正是熊王穆沙尔。
十多名止水战士颤颤惊惊地用手中的长矛挑向对手。穆沙尔眼皮都不眨一下,板门阔的大刀片子在手中轮起一片寒冷铁光,十多根木制枪柄被他一刀扫断,连带着数颗头颅一起飞向天空。
纷纷跳出的熊族武士们一个接一个出现在京远城头,随即展开杀戮,疯狂,血腥,肆意展现自己强大的攻击能力。京远城头顷刻间一片血雨腥风。
对浅水清来说,攻打京远城,是他人生的又一次豪赌。而他之所以敢押宝的原因,就在于这些熊族武士。
抱飞雪绝对不会想到,早在帝国草原的时候,浅水清就已经对京远城大战的这场豪赌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只是这次,浅水清赌的不是敌人犯错,而是敌人不犯错。
一个优秀的将军,在面对一场战争时,永远都习惯性的计算双方的兵力对比,力争将战力优势发挥到最大化。
而所谓的战力优势,并不是让自己的士兵远远地超出敌人,而是可以恰当好处的遏制住对手。对于守城方来说,兵力永远都是不足的。浪费兵力,错误配置,是为大忌。因此,抱飞雪绝不会对其余各方进行猛攻的天风军视若无睹。他会精密地计算对方的攻城步伐,可能的主攻方向,以及可能拥有的兵力和对己方造成的损失,然后针锋相对地安排守护兵力。
抱飞雪不会因为浅水清强攻景深门,就削弱对定武门的防御,但同样的,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对定武门加强多少防御。
他有他自己的一套计算法则。
抱飞雪与天风人交战多年,他对天风军的战力最清楚不过。所以,浅水清相信他的计算当不至于错得太离谱。
而只要他不是错得那么离谱,那么熊族武士这支意料之外的战力,就会让他原本正确的计算,出现大大的错误。当然,大量烟雾的掩护,攻城塔的隐藏,也确保了计划的顺利进行。
哪怕是拓拔开山出卖了熊族武士的秘密,但是不了解具体战术的他,也不可能影响到整体的战局,充其量只能为浅水清带来些小麻烦而已。
这,就是当日浅水清看见夜莺和沐血沙盘论战时所想到的熊族武士的使用计划。
利用行烟和攻城塔的掩护,使得己方攻城主力在最短的时间内登城,避免无谓的城前损失。
利用对方对己方战力的不了解,对己方战术的不可知,而进行突然性的袭击,将最大攻击能力在一个瞬间将其全部爆发出来。
利用对方的惯性思维模式,而将对方原本正确的考量最终变成一个可怕的错误。
这就是浅水清全部的计划核心!
一个优秀的计划,并不在于它有多复杂,而在于它能否针对对方心理的暗处与弱点下手,且越简单,执行起来也就会越方便。
浅水清的这个计划,成功便成功在此。
烟雾弥漫里,熊族武士们用他们特有的呼啸来确认彼此的方位。他们是老于沙场的战士,精于小部队配合,又对烟雾熏烤早有准备,因此游走于城头之上,仿佛鱼儿入水,自由驰骋,可以充分发挥自己个人战斗能力强劲的特色。
曾经在护粮战上,打得骁勇善战的天风军都头痛的熊族武士,在面对这帮更加孱弱而疲劳的对手时,其场面之简单,甚至连壮烈都谈不上。
被浅水清连番用计终于成功送上定武门城头的熊族武士,挥舞起他们手中强横霸烈的武器,对京远城守军展开了疯狂的屠杀。
八千守军,竟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被熊族武士杀得丢盔弃甲。
失去了城墙守军的攻击,下方天风战士拆除护门墙的行动效率明显增加。
他们迅速拆除掉最后的护门墙,将冲车推到定武门大门前。
数辆冲车再次开始接力,轮番狂轰定武门的大门,大门摇摇欲坠。
而城墙之上,熊族武士肆意逞威,已经牢牢占据了整片城头。
形势,在一瞬间急转直下。
占领了定武门城头的天风军,已经打开了他们通向胜利最重要的一扇大门,浅水清最重要的一场赌博,已经进入了最后的胜利阶段。
那个时候,望着定武门城头高高飘扬起的天风血色战旗,还有那熊族武士特别舞起的“浅”字旗,浅水清只是静静地说了一句话:
“拓拔开山,他没有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