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顽强

吴岁晚没有失忆,她是强迫自己失忆而不成。

每日大多数时候,她脑子里都是浑浑沌沌的,会不言不语地发呆,很久很久。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痛苦会减少,即使她很难快乐,也会短暂地忘记那一场天降横祸。

每次吃了药的一两天里,她会稍稍平静下来,抱着七八分的清醒,呆呆笨笨地正常过日子。让不知底细的人来看,她就像一个因落难而萎靡不振的普通妇人一样,然而,这个时候却是最危险的。

因为她会记起自己是谁,记起曾经的悲惨与耻辱。一个微小的刺激,就会让她突然发疯,奔跑,躲藏……她会陷在漫天的恐惧里,无人拯救,也无力自救。

盛夏,天亮得很早,流放营地的西北角,一个残破的院子里,沈长戈用一截小儿手臂粗的棍子,与右小腿绑在一起,尝试着用木头当腿,空出两手来正常行路。

哪有那么容易?那个伤他的人精通医术,存心要废了他,大刀砍来的角度和穴位,任大罗神仙来也治不了,沈长戈是注定要残一辈子的。

可是,沈长戈是什么人呢?没落世家偏房,一个不起眼的小庶子。他的命运本应是靠着族里的接济,勉强糊口,做一个市井讨生活的小人物。

然而,他自小聪颖强健,不认命,不服输,凭着一股闯劲儿,年纪轻轻就立下无数战功,领了广威将军的四品官职。

虽然荣光了没几年,但他成功过,享受过,又怎么会甘心冤死在边关?

他摔倒了无数次,也爬起来无数次,不过是废了一条腿,只要有命在,他就要重返京城,把害过他的人,重新踩在脚下。

他有抱负未展,还有大仇未报,更有爱人孩子要顾。

沈长戈为了失去的一切在奋斗,为了保护他的所爱在拼搏。

还真是顽强呢!

吴岁晚坐在门槛上,一侧身子紧紧靠着门框,单手环胸,歪着头,眼神迷蒙,嘴角都是讥讽。

这一刻,吴岁晚并没有完全清醒,但她想起来她是谁,想起了眼前的男人是谁,想起了他们身在何处。

最重要的是,她回忆起了惨遭流放,受尽侮辱的因果,这灾祸本就不应该她来承受。

沈长戈的可恨,历历在目。

吴岁晚的可悲,累累于心。

天空辽远,身残志坚的臭男人,斗志昂扬。

阳光温暖,受尽迫害的弱女子,周身寒凉。

沈长戈的药,很有效,可以让吴岁晚老实听话,乖乖地睡一觉,然后,两三天的时间里,她清醒着,也糊涂着。

更多的时候,她是呆滞迟钝的,像一个木偶,灵魂脱离在外,任无数疼痛血腥的画面在脑海中飘过,不会恨,不会怨,不会难过,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沈长戈折腾了一个时辰,太阳光变得越来越炙热,周边院子鸡鸭鹅狗叫唤个不停,骂孩子,骂婆娘,骂男人的声音不绝于耳。

整个流放营地好像活了过来,又好像活得不够痛快,还不如一直安静着,因为每个院子传来的吵嚷,都透着一种绝望。

沈长戈光着膀子,站在水缸前,用葫芦瓢舀着凉水,一瓢接着一瓢从头顶浇下去,冲走了一身汗臭和疲乏。

“岁晚,来擦把脸,洗洗手,好吃饭。”

沈长戈擦干了身子,端着装了一葫芦瓢清水的铜盆,拖着残腿一步一挪,慢慢挪到了吴岁晚身边。

放好铜盆,又从房檐下的一根麻绳上,扯下来一条新帕子。

男人的神情柔和,态度谦卑,半跪在地,投湿了帕子,先给吴岁晚擦了擦脸,随后又拉过女人的手按在水盆里,用帕子轻柔地撩水搓洗。

“岁晚,今早我熬了粥,煮了鸡蛋,现在吃正好,不冷不热的……”

洗漱完毕,沈长戈又拉起吴岁晚的手,把她拉到屋里的餐桌前坐下,剥鸡蛋,盛粥,再一勺一勺,耐心十足地喂给女人。

“这个山野菜有点苦,只放了一点盐和麻油,不太好吃,勉强能下饭……”

沈长戈夹起一点点山野菜喂给吴岁晚,原本以为她会嫌弃地吐出来,没想到女人舔了一下嘴唇,了无生气的眸子,难得转了转,望向了那一小碟子黑乎乎的山野菜。

“岁晚,你喜欢吗?”

沈长戈又夹了一筷子喂过去,吴岁晚又乖乖吃了,眼睛里升起一点点亮光,还是不离小碟子。

“岁晚……”

沈长戈的语气里有几分愧疚:“整日喝些白粥,稍稍有点滋味,哪怕是苦的,也觉得好吃吗?”

吴岁晚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依旧盯着装野菜的小碟子发呆。

沈长戈只好再夹了一点点喂给她,但也怕她吃咸了,紧接着又喂了两勺粥。

“岁晚,现在是伏天,流犯们也歇工,再待个十天半个月,希城通往离江的泄洪沟渠需要加固,夫君就能挣点工钱,给岁晚买肉吃啦!”

“蓝木菜好吃……”

“嗯?”

沈长戈惊喜,紧盯着一脸木然的吴岁晚,恐怕错过她面容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轻声追问道:“岁晚,你刚刚说什么?”

吴岁晚轻蹙了一下眉头,抬手指了指那个小碟子,认真道:“蓝木菜好吃……”

“岁晚,你认识这个菜?”

沈长戈轻柔了声线,想要引着吴岁晚多说几句话,希望她能够慢慢恢复清醒,几分也好。

“嗯……”

吴岁晚轻轻应答,乌黑的眼珠转了转,转向了沈长戈,盯着男人的脸,眼睛里泛起一片云雾,朦胧哀伤。

呆滞两个呼吸后,又升起了几点困惑,困惑里还隐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恨意。

“蓝木菜,叶子呈锯齿状,叶面是绿色的,叶背是蓝色的,若是在阳光下细瞧,还带着淡淡的紫色,根须很长很硬,即使刚刚放叶的时候,它的根也是老的,像木头一样,所以叫蓝木菜……”

吴岁晚喃喃低语,越说越轻松,好像有什么高兴事。她望着沈长戈的目光里,原本是深深的冷寂,在一瞬间变化出淡淡的温情。

沈长戈对妻子的一切一无所知,当然发现不了她的情绪波动。

吴岁晚回忆起了从前,还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儿在山野间奔跑玩闹,那般自由快乐。

“岁晚,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

吴岁晚歪头,想了想,小声嘟囔着:“大家都知道呀,漫山遍野都是的,自己吃不完,还可以拿到城里去换钱,不过山野菜不值钱……”

沈长戈有一点激动,吴岁晚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了,还说的这般条理清晰,他继续引导:“那什么东西值钱呀?”

吴岁晚的脑子里被美好的回忆填满,心情好,也爱说话。

“当然是药材最值钱啊!”

吴岁晚再次望向沈长戈时,眼神中的嫌弃明晃晃,好奇道:“你一个大男人是需要养家糊口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家婆娘岂不是要很辛苦?”

沈长戈连忙垂下眼睑,遮掩住不明的情绪。

此时的吴岁晚是清醒的,也是糊涂的。准确来说,她的脑子是错乱的,正好乱到了回忆里最美好的那一段,所以,说起话来的语气与神情,就像一个正常人。

沈长戈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想说些什么,终是住了口,虚虚地笑了一下。

吴岁晚盯着男人的脸又瞧了瞧,疑惑道:“我看你面生呢,你不是杨家村的人吧?你从哪儿来?”

沈长戈低头喝了一口粥,就着一口野菜,胡乱嚼了嚼,咽了下去,也压抑住心底的慌张,稳住语气,轻声道:“岁晚,你又忘了,我是你的夫君,沈长戈……”

“夫君……沈长戈……”

吴岁晚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又闭上,再睁开,脑子里突然袭来一团浓重的黑雾,雾里有一群小人,蹦蹦跳跳,吵吵嚷嚷。

看不真切,听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就是乱糟糟惹人烦。

“我有夫君啦!”

“我怎么不喜欢你呢?”

吴岁晚打量沈长戈的目光,甚是挑剔,这男人长得浓眉大眼高鼻梁,脸庞有棱有角,颇有男子气概。

虽不是在人群中非常亮眼的存在,但是,眉目间存着正义之气,一见就会给人格外踏实的感觉。

长相还过得去,可是为什么,她越是看他,越是觉得心里别别扭扭呢?不只是不喜欢,还有失望与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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