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长假结束,南淮正式步入晚秋。
不冷不热的时候,就连教室后窗里透进来的阳光都特别的温和。
第二节课下课的大课间,教室外有点吵。
温黎左手拄着腮,翻过一页英语书。
他今天只穿了件薄卫衣,连帽衫显幼,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个两三岁。
因为轻微的营养不良,唇色略微苍白,蓬松的头发被镀上一层金色的绒毛,暖烘烘的,晒得他想睡觉。
有人从他身后过来,手在他肩上轻轻搭了一下。
温黎一抬睫毛,看他们班班长绕了小半个圈,最后反跨在他前桌的椅子上坐下。
问话时的神情,很急躁。
“一班的李…言风?”温黎眉梢微挑,“不认识。”
他的语速很慢,两句话之间稍有停顿,像有在认真思考,又说得十分自然。
王强志眉头一拧:“真的?”
温黎说话时指尖点着纸张,拖长声音“嗯…”了一声。
他性子慢,也懒,可能是昨天感冒的后遗症,现在脑子都还晕乎乎的。
“温黎!”
王强志突然握住他的左手往身前一拉,惊得温黎一挺腰背,连眼睛都睁大一圈。
“他要揍你你别怕,咱们团结力量大。”
温黎愣愣:“什么啊?”
“有同学说昨晚看见李言风把你带学校后门酿酿呛呛了,他是不是欺负你?”
“啊?”温黎卡了两秒,“没有。”
“真的没有?”王强志依旧将信将疑。
“真没有,”温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王强志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掰下来,“昨天我生病病了,都没值日就回家了哎。”
他说话拿着腔调,最后一个语气词说得黏黏糊糊。
王强志瞬间退开老远:“再见。”
温黎眼睛一眯,笑得瞳仁弯弯,淡色的唇瓣轻轻抿起,露出嘴角两颗浅浅的梨涡。
他长得好看,又爱笑,像只温温吞吞的树獭,浑身散发着友好安定的气息。
“他没事惹我做什么?”
“我想也是,”王强志稍微定了定心,“虽然那你俩天天在排名单上斗得你死我活,但也不至于为了这点事私下里出手。”
温黎点头跟腔:“就是就是。”
“李言风那人,虽然拽了点、装了点、阴了点、不要脸了点,但人品…应该还是好的。”
“哇——”温黎惊呼,“你好了解他。”
王强志得意:“那是,我跟他熟。”
起了个话头,王强志顺着话题就得吧开了。
校内风云人物不缺话题,光是飘飘的桃花就够人讨论。
温黎双手捧着下巴,对这些耳熟能详的八卦撇了撇嘴。
直到广播操的音乐过半,王强志这才跟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巴掌大的水果硬糖。
“你昨天不低血糖晕倒了吗?老班特地买给你的,让你放在教室里,以后感觉头晕就含一颗。”
温黎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双手接过糖盒:“哦……谢谢。”
“跟我说什么谢,”王强志摆摆手,“今早我去办公室交作业时,看她还在电脑上查低血糖什么的,你昨天应该把她吓得不轻!”
“哎……真对不起,”温黎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把糖盒握进手心,来回看了片刻,再将糖盒放进桌洞,站起身道,“我去谢谢老师。”
他昨天没吃早饭,闹了场不大不小的意外。
许老师是他们班班主任,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算起来也没大他们多少。
二十出头的年纪,对着五十来个叛逆期少年少女又当爹又当妈,运气不好遇到温黎这样先天性哮喘的小病号,还得时不时受到惊吓。
比如去年刚恶补完哮喘应该如何急救,今年又在看低血糖应该如何预防。
操卖白/粉的心拿卖白菜的钱,温黎都替她心累。
到了三楼,办公室的门没关,里面五六张办公桌,老师们大多不在,估摸着是去操场看自己班学生做操去了。
许老师的办公坐在靠门边的位置,四大摞练习册后仅剩一个头顶。
温黎站在门外,礼貌性地敲了三下。
许老师从小山似的练习册中拔出了个脑袋,看见温黎连忙招招手让他过来。
“正想着叫你,”许老师给他看一个通知,“十一月有个数学竞赛,你看看有时间参加吗?”
温黎大致浏览了一下规则:“有。”
“我觉得你也有时间,”许老师笑笑,“你今天脸色不错,感觉怎么样?”
“应该不会晕了,”温黎也跟着笑,“许老师,你黑眼圈好重呀,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扯了几句有的没的,又谢谢了她买的糖果,等到广播体操结束后各班班主任陆续回来,温黎从许老师那里拿了一套数学卷子,这才转身离开。
办公室外的走廊闹哄哄的,做完操的同学都回来了。
楼梯就那么窄,温黎一想到要跟人前胸贴后背地挤就头疼,耷拉着眼皮打开办公室的门,迎面就是一大摞垒在一起的练习册。
他下意识抬手扶了一把。
几乎同时,那人后仰了些许,那些练习册一股脑全压在他的身上。
等到保持好稳定,这才侧了侧身子,绕过温黎,踩上办公室的门槛。
是一班的李言风。
温黎动了动唇,那只已经抬起来的、将扶欲扶、却压根不需要他扶的手,不动声色地从对方小臂上划过。
很暖的皮肤,带了点干燥的粗糙。
李言风没有反应。
少年个高腿长,皮肤略黑。高耸的练习册一角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鬓边推得短短一小片发茬。
但通过擦肩而过时余光瞥见的那一处转折锋利的下颌线,已经较为淡漠的、微微下抑着的唇角。
温黎想起王强志前几分钟对李言风的评价,停了停,抿唇笑了。
笑得很淡,转瞬即逝。
李言风目不斜视,在得到老师的应允后走进最里边的一个办公桌上放下作业。
很快,他同样得到了一张数学竞赛的通知单。
十一月上旬在省会初试,考进省级就有奖金。
送钱来了。
李言风把那张通知单折了一折,出办公室就看见门口站着个小矮子。
小矮子穿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衣服不新,布料洗得多了,有点松垮,领口大了,露出颈后一片瓷白的皮肤。
太瘦了,脊梁微微凸起第一节骨头来。
李言风蹙了下眉。
温黎背对着他,挠挠鬓边,抬脚就走。
两人没有交谈,但却跟商量好似的,就这么并肩进了楼梯间。
过了早操刚结束那会儿,楼梯间的人已经没那么多了,温黎在转弯处把手术的试卷递过去,李言风自然而然接了过来。
他比李言风矮了快一个脑袋,这样往前平视时看不见眼睛。
“没穿短袖?”
出楼梯间的那个转弯,头顶传来一句很轻的询问。
完全变声之后的嗓音带了几份还未褪干净的沙哑,温黎“噢”了一声,把自己的卫衣领口收了收。
“热。”
卫衣本来就不薄,里面再套个短袖,到中午的时候就有点热了。
而且,李言风现在还穿短袖呢,他裹得像过冬,也不至于。
李言风没再说什么。
下了楼,温黎撇撇嘴:“中午会穿的。”
教学楼二楼是高二年级组的教室,按班级顺序从左到右排序。
一班在走廊最前,路上堆满了打闹哄笑的学生。
李言风有意走在温黎的侧前方,替他挡开那些疯起来乱创的学生。温黎就乖乖跟在后面,直到转进二班的教室,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突然,教室后起了一阵骚动。
温黎扭头往后看去,听得同学瞪大眼睛惊讶讨论——
“卧槽,李言风关我们吊扇干啥?”
“可能、可能风吹他们班了吧。”
“啊?那还开吗?”
“这个天你很热吗?”
这个天开吊扇的确有些夸张,那些裹紧衣服敢怒不敢言的同学在心底默默感恩。
温黎和他们一样,仰着脸看班里仅仅在他头顶上的那个吊扇越转越慢,越转越慢。
他不好意思地捂了下脸。
也不至于。
中午放学,温黎照例在班里看半小时的书。
等到学校里人走的差不多了,再起身从窗子往下看。
二班教室正对着学校车库,李言风手臂间搭了件校服,左脚踩着自行车车蹬,刚好仰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没什么表情,一副酷哥模样。
温黎撇撇嘴,收拾好书本快步下了楼。
只是还没出教学楼大门,意外看见个女生正在和李言风搭讪。
他脚步一顿,五官很夸张地拧巴了起来。
李言风视线没往他这来,也没搭理那个女生,只是随便踢开支撑脚架,踩上脚蹬往学校后门去。
很拽,很酷,很好。
温黎连忙跟上去。
李言风骑得不快,等在校门边上。
温黎跑了几步,被冷风呛了一下就开始咳嗽。
他抿着唇,努力咽下喉间的痒意。
再抬头,李言风已经走到他面前,拧开水壶递过来。
“跑什么?”
话里多了几分责备。
温黎喝了一口水,李言风替他捋了下背。
顺便把校服外套抖开,盖上他早就看不顺眼的、那一片露出来的后颈皮肤。
“你冷不冷?”温黎讨好地握住了李言风的手臂,“哎呀,比我手都热。”
李言风拧好杯盖,随他胡乱摸上一通。
自行车靠在不远处,他扶起来拍拍后座的海绵坐垫上的灰尘:“坐好。”
温黎跨坐上自行车后座,很听话地攥住李言风腰间的衣料:“你把风扇关上,他们都没敢开,一点都不冷。”
他们走的学校后门,午饭的点没什么人。
耳边传来呼呼风声,李言风一向话少。
直到他们穿过两个曲折的小道,停在一栋老旧的三层居民楼前,李言风停了车,才开口道:“不要着凉。”
“我感冒都好了。”温黎从车后跳下来,飞快跑上二楼开门。
李言风单手握住车前的横杆,直接把车子提去了楼上。
两室一厅的房子,五十多平米,装潢虽然老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温黎父母离婚之后,李拂晓分到了这一套房子,温黎八岁时住进来,到现在都快十年了。
玄关的拖鞋还是夏天的,温黎换了鞋子,迫不及待地跑去厨房:“今天吃什么?”
“鸡汤面条,”李言风锁好自行车,把门关上,“先把药吃了。”
每到换季的时候,温黎就容易感冒。
他嗓子细,吞不下药片,李言风就冲一小碗底热腾腾的感冒冲剂,让他站在炉灶边猫似的捧着一点点喝下去。
炉灶有些老了,打了好几次火才点着。
李言风从炖锅里舀了点鸡汤出来烧着,再打开冰箱拿了面条和鸡蛋。
“我妈还没接电话吗?”温黎问。
汤滚了,李言风倒了把面条进去:“嗯。”
李拂晓这几年在省会当住家保姆,平时为了省来回车费,不怎么着家。
八月底李拂晓离开时留了三百块钱,和平常一样,大概半个月的伙食费,然后就再也没了音讯。
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温黎问过李拂晓的雇主,却得知对方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总之就是找不着人。
温黎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那咱们还有钱嘛?”
面条被筷子打乱,李言风又往里面打了个鸡蛋:“有。”
温黎嘴巴缩成一个“”:“她给你打钱了?”
李言风“嗯”了一声,没说太多。
其实这样的情况也很常见,温黎这个妈不是很靠谱,时不时就会消失一阵子,然后在某天又突然出现,若无其事地给温黎下一笔生活费。
不过那点现金也不足以支撑两人生活,大多时候她都是通过银行卡转账的方式给到李言风手里。
“学费呢?也给了?”
“嗯。”
“只有我的?”
“只有你的。”
温黎“噢”了一声:“果然…”
李拂晓并不怎么管李言风,这么多年李言风都是靠在外面打零工挣自己乱七八糟的生活费用。
“我这里还有点钱,暑假做家教攒的。”
李言风:“你先留着。”
“哦,好。”
面条被捞进鸡汤里,上面还卧着两个温黎最爱的溏心蛋。
温黎分了一个给李言风,结果不小心夹破了蛋黄,溏心流了小片,他赶紧顺着碗沿吸溜。
李言风一筷子捞了半盆面,也不嫌烫,象征性地吹了两下,稀里哗啦就往嘴里吃。
温黎吸溜完蛋黄,被烫得吸了半天的气。
两人讨论着早上通知的数学竞赛,拿到的奖金可以留着过年。
“还有一年,等我们成年就能光明正大地去打工了。到时候大挣一笔,以后就是有钱人了。”
李言风勾了下唇,又捞了一挑子面条:“嗯。”
“我听许老师说大学也可以申请贷款,还有贫困生补助,勤工俭学,负担自己的生活没有问题。”
李言风又只是“嗯”。
温黎不乐意:“你就‘嗯’。”
李言风吃完最后一点面条:“好好学习。”
他看着温黎喝下两碗热汤,出了一脑门汗,这才放人去屋里午睡。
等到把碗筷洗干净放好,温黎已经睡着了。
李言风放轻动作,把蹬到一边的被子盖上小腹。
出了卧室,又去把冰箱里的食材合计一下,省着点吃顶多再吃两天。
李言风手上的钱也不多,在负担了两人的学杂费之后所剩无几。
如果月底李拂晓再没个音信,他就得想办法出去弄钱了。
想到这,李言风皱了皱眉。
不是因为李拂晓不回来。
他倒是希望李拂晓再也别回来。
只是…
李言风看向卧室。
温黎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