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茜羽打量着潘碧莹,她气色比吃饭那天好多了,手里还提着一盒蝴蝶酥,甜香味几乎要透过袋子钻出来。
这么多年还没一点长进……白茜羽暗自摇头,床头柜里的头痛药,奶油蛋糕,每次耍点小心机都蠢得恰到好处也是一种天赋。
“虞队长。”潘碧莹对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她这一开腔,闲着没事等下班的人们便都仰着脖子等待好戏开场。
白茜羽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谢南湘身上,片刻后,她什么话也没说便径直离开。
徐彪本来也自动进入看戏模式,没想到她走得如此之快,像是下班赶电车的职员,一个不注意人都快走到门口了,于是连忙跟上。
潘碧莹如开屏孔雀般酝酿好的满腔斗智,也被闪得空落落的,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溜得没影了。
……这算是……赢了?她有点吃不准,心中不免想起来特工总部之前的传闻,看似开玩笑地问一旁的谢南湘道,“谢队长,听说你对虞梦婉颇为照顾,莫非她刚才是吃醋了?”
谢南湘收回望向大门的目光,笑了笑,摸了摸鼻子,也没说什么。这在潘碧莹眼中几乎等同于默认了,心中不由转过许多念头。
其实谢南湘也不知道白茜羽是什么意思,只是察觉到对方似乎……不太高兴,但是配合他将这戏唱下去。zusu.org 茄子小说网
谢南湘按下心中淡淡的不安,体贴地接过潘碧莹手中的袋子,道,“走吧,我在天蟾舞台订了票,现在过去正好。”
潘碧莹含笑点头,纸袋子里蝴蝶酥的香气飘了出来,甜得有些发腻。
……
白茜羽坐进轿车里,心中没有下班的愉悦。
她并不喜欢刚才那样的场景,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知道自己最好的应对不该是掉头就走,但当下她只想离开这个不舒服的地方。
谢南湘作为拉她下水的始作俑者,后来似乎因为愧疚而对她多有照顾补偿,甚至愿意为了救她豁出性命,白茜羽能察觉得出,这里头有欣赏、好感、或是同病相怜,但这种情感很朴素也很纯粹,他愿意付出性命,只是因为在他看来生命不算珍贵。
但她一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他表现出来的友善和好感,是否只是他的演技之一?他对自己的接近,是否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就像是他接近潘碧莹一样。
他总是若即若离地想与她拉开界限,不辞而别从傅公馆离开是这样,在雨夜重逢时立刻让她离开也是如此,她来到特工总部之后更没有私下与她有任何联络。
她始终下意识地将谢南湘归为“自己人”的范畴,可现在的潘碧莹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一开始想着要利用他的身份各取所需,后来见他真的一直为自己出谋划策就安心下来……
身在局中,都觉得是聪明人,如果不是今天潘碧莹的表现,她恐怕根本不会往这方面去想……
“队长,去哪?”
前头的声音打断了白茜羽的思绪,她现在抬起头才发现,车子竟然一直就没有发动……充当司机的徐彪正扭脸看着她,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
“随便。”白茜羽挥了挥手,不太想看到他这张跟橘皮似的老脸。
徐彪也没多问,就开着车漫无目的地闲逛。他见过的奇人怪事多了,不在乎多这么一个,而且他主动当司机也是为了送完人晚上再去仙乐舞宫溜达一圈,好让以前的姘头刮目相看。
车子里有些太过安静,徐彪打开车载的电台,电台飘出悠扬的乐声,是“银嗓子”唱的一首歌:
“哦你说我是你心上人
你明明是假惺惺
我早已知道你假惺惺
爱上新人你已变心
你说永远不会忘记……”1
白茜羽就看着窗外的风景陷入沉思,她没注意音乐,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在放空大脑。徐彪默默听了一会儿歌词,又把电台关了。
这两天都是难得的好天气,五点多接近日落,天边还亮着暖黄色的光,车子在租界里穿来绕去,最后行到外白渡桥边上。
“停车。”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外白渡桥上当然是不能停车的,但挂着七十六号牌子的车,也没人敢来说什么。
车子停了下来,桥上过路的行人纷纷侧目,一旁在桥边卖香烟的小姑娘连忙躲避,抱着挂在脖子上的箱子匆匆跑开,生怕自己冲撞了这些可怕的家伙,惹上麻烦。
然后,她就看到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男子毕恭毕敬地绕道一侧开车,而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少女,她缓缓走到桥边,望着夕阳。
“情深深雨濛濛,多少楼台烟雨中……”她轻哼了一句歌词。
徐彪立刻献上一记马屁,“好词。”
白茜羽尽量让自己忽视身边徐彪的存在,她想起《情深深雨蒙蒙》的场景,陆依萍留着利落的短发,在如油画般浓郁的夕阳中看着何书桓,而何书桓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个“你”字,金色的阳光落在他们身后波光粼粼的水面。
其实她并不怎么记得这部电视剧的情节,但只有这个场景她一直记得很清楚。后来书桓和如萍订婚了,依萍穿着旗袍披着红色纱巾从这座桥上跳了下去,大概就是想起了曾经在夕阳下外白渡桥如若初见。
偶尔想想这些事情,让她还是觉得蛮快乐的。
无论怎么苦中作乐,说到底她的处境还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可以随时准备投胎,影佐祯昭今天不在特工总部,她便可以喘一口气,等他回来给她布置“任务”之后,她不敢想象自己会面对什么考验。
影佐迟早要让她挥起屠刀的,就像谍战片里那些要打入敌人内部的特工那样,手上不免要沾上自己人的鲜血,这大概是有必要的牺牲,可她一点儿都不想牺牲别人……最好也别牺牲自己。
不止是唐菀,她甚至不想拉潘碧莹进入这场残酷的游戏中。
虽然对潘碧莹没有任何好感,但白茜羽毕竟是看着这个之前烫着漂亮公主头的小姑娘一步步走到如今,她似乎一直就在被人利用,被父亲当做和傅家联姻的筹码,被影佐当成拉拢本地世家的招牌,现在又被谢南湘拉出来模糊视线转移焦点……真是一块好砖,哪里需要就可以往哪里搬。
白茜羽偏偏不想搬。
她当然可以发挥如今愈发精湛的演技,配合谢南湘演一段狗血三角恋的戏码,潘碧莹与她一山不容二虎,再加上新仇旧恨闹出点事,能打消影佐不少疑心,但这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法子,她不喜欢。
就像是知道广慈医院设伏,她就想过去把人一锅端了一样,她满脑子地就琢磨着怎么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比如,杀影佐?难度有些高,这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而且,她身边似乎也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太阳落下,傍晚将湖面与游弋的小船披上各色的霞帔,远处的万国建筑灯火亮起,白茜羽叹了口气,闻着河面上略带污浊的气味,倍觉惆怅。
“盼来盼去盼不尽,天涯何处是归鸿啊……”她念叨了一句。
“好……”徐彪刚想跟着赞,她立刻瞪了一眼过去,便不做声了。
……
入了夜的上海,是一座巨大的的游乐场。
大世界、新世界、还有各种各样的运动场、跑马场、赌场,花两三毛钱买一张入场券,既可看各种曲艺,也可看新剧,老戏,电影,魔术,让人扎进去便沉沦其中不能自拔。
而在南京路的背后,汇聚着一品香、陶乐春之类的菜馆和旅店,艺妓馆与青楼就夹杂其间,无论是朝暮还是深夜,都飘着脂粉的甜美香气与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锣鼓声、胡琴声和各种拍子的击打声,熏得人都有几分倦怠。
坐落其中的天蟾舞台便是南京路上顶有名的戏台,一到入夜便好戏开罗,又逢金秋凉夜,几乎座无虚席。
二楼的包厢里,茶水博士倒过茶后便悄然退下,谢南湘对戏曲没有什么研究,正好潘碧莹也没有,她更喜欢看外国电影,但他将潘碧莹约在这里当然是为了谈话聊天方便,而又不显得刻意。
“谢队长最近工作不忙么?”潘碧莹一手托腮,看起来颇为放松。
“如今上海滩的局势已经明朗,暂时没有我的用武之地。”谢南湘笑道,“不要叫我谢队长,叫我名字就可以。”
潘碧莹心中一动,“那,你也叫我名字吧……咱们应该是同辈吧。”
“好啊。”谢南湘微微一笑。
潘碧莹脸色微红,她看向戏台的方向,吃了几口糕点,其实她察觉到谢南湘有意与自己接近,所以她便顺水推舟,利用这些暧昧绯闻来给自己造势,稳住自己在特工总部岌岌可危的地位……只是,谢队长也着实太英俊,即便是接近她另有目的,她也是愿意的。
如果是以往,潘碧莹还会以为谢南湘被自己的魅力所吸引,但时过境迁,潘碧莹也不会觉得世界围着自己转,抛开潘家的身份,她也不过是个毫无特殊的普通女子,那么谢南湘还选择与她来往,自然是别有目的的。
至于是什么目的……潘碧莹不是很急着确认,毕竟她迟早都会知道的,只是她希望这目的困难一些,曲折一些,自己能多有些被利用的价值,她也好能多享受几日难得的关怀和温暖。
不过,如果这个目的是关于她的话……
想到这里,潘碧莹心脏跳得有些急促,她想了想,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谢队……谢南湘,你对那个虞梦婉,怎么看?”
“她么……”谢南湘摸了摸下巴,道,“抓她的时候颇费了些功夫,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只是如今成了同事,若是结了仇就麻烦了。”
潘碧莹略微放下心来,道,“虞梦婉那个女人,是个骗子,你绝对不能相信她。”
“但梅先生可不是好骗的人。”谢南湘喝了一口茶,目光闲闲地瞟向戏台,像是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只是在戏院幽深而暖红的光影之下,他嘴角似乎挂着淡淡的笑意。
“她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我保证,梅先生……他……或许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潘碧莹的语气急促起来,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广慈医院,她可以抵赖,但是她那天闯进我家,杀死了我父亲,是我亲眼所见,如果她真是那个叫雾岛怜子的东洋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是这不够有说服力,你能找到证据吗?”谢南湘挑了挑眉。
戏台上一幕唱完,观众轰然叫好,潘碧莹望着他的脸,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有些自得地说道:
“我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