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赵大田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林彦武。
如果说,刚才交出那36块钱,是拿把刀子在他身上割了一块肉,那如今这句话则像是千万根银针齐齐扎在他心脏上。
林彦武轻笑一声:“赵叔,猫蛋和狗蛋在他三姑家住没问题,可上学的开支和每天的口粮总该要你们姓赵的负责吧?”
“当然,如果赵叔你不愿意出这个钱也没关系,对我来说两个孩子一年到头撑死也就一百来块的开支,我十来天就能挣到手了。”
“猫蛋和狗蛋在我家住了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是两个是非分明,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别说跟我嫂子有这么一层关系,就算一点关系没有,我就当是做个好人好事了,权当给我们老林家积德。”
赵大田听到这儿,原本是想拿自己的烟袋,但余光瞥见炕桌上的纸烟,又伸手抽了一根,擦了火柴点上,开始“吧嗒吧嗒”地抽烟。
他的背微微躬着,眉眼低垂,从林彦武的角度能看见他额头上一根又一根能夹死苍蝇的抬头纹,林彦武轻哼一声,淡淡开口:
“赵叔,您在家里稳坐钓鱼台,把我爸妈大哥大嫂甚至还有亲家婶子,加上亲家嫂子,全都当成算盘珠子随便扒拉。”
“想让我老林家给你们养孩子,又害怕孩子和你们离心,更怕其他人戳你们老赵家脊梁骨,所以还要上门来闹一闹,把我们老林家的脸面当鞋垫子踩上两脚,好成全你们老赵家的好名声。”
“我爸妈大哥大嫂你肯定了解,本着吃亏是福的道理,很多话说不出口,很多事情更办不出来。”
“今天,我在您面前说句不客气的话,您这种行为其实就是既要当婊子,还想要给自个儿立个贞洁牌坊!”
“你……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赵大田猛地抬头,一张苍老的脸在缕缕飘散的烟雾中,因为太过吃惊而显得有些狰狞。
“呵呵。”
林彦武轻笑一声,斜眼瞥向赵大田,淡淡地开口:
“你这个当长辈的把事情都做出来了,难不成还不让我说两句了?”
“我爸妈大哥大嫂他们要顾及这个情分,那个面子,所以面对你们家的时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我可不吃这一套,情分面子那些东西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所以,不用跟我扯那些没用的,就说猫蛋和狗蛋的开支你们家出不出?要是出,那就月初算账,给粮还是给钱,您痛快给句话。”
赵大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感觉心里头七上八下的,隐隐约约的还带着几分畏惧。
对方脸上还带着笑容,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些难听的话不是从他嘴里出来的。
他真想硬气一把,梗着脖子说一声:我们老赵家就不出这个钱了,你能怎么样?
可是,林彦武刚才的话他听见了,猫蛋和狗蛋是两个是非分明,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赵大田心里头明白,如果他真不出这个钱,两个大孙子以后就不是跟老赵家离心这么简单,恐怕是连家都不回了。
更别说,事情传出去以后,方圆十里八村的人们会怎么看待他们老赵家?
此时此刻,赵大田感觉自己骑虎难下,原本是想拿捏老林家,让他们糊里糊涂的给老赵家养几年孩子。没成想老林家竟然出了林彦武这么个厉害人物,最后弄得自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事已至此,不管什么结果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给钱是多少,给粮是多少?”
林彦武也不恼怒,提着暖壶给赵大田又倒了一茶缸子水,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们家的伙食您也看见了,纯细粮还有荤腥,两个孩子按照一个半大人的定量算,一天三斤粮食,一个月就是九十斤粮食。”
“要是给钱,两个孩子一天三毛钱,一个月给九块钱。”
说到这儿,林彦武又看了赵大田一眼,刻意补充了一句:
“您也别觉得亏,我们家孩子吃什么,穿什么,猫蛋狗蛋就跟着吃什么,穿什么,别的不说,就晚上两个孩子一人一碗奶粉,您说说这得多少钱?”
“奶粉?这么大孩子了还喝奶粉?”
在赵大田的印象里,也就嗷嗷哭的孩子才要吃奶粉,而且也是干部家庭的孩子才能吃得起。
老林家如今已经阔到这个地步了吗?
林彦武不说话,下炕去拿了一袋拆开的奶粉给赵大田看:
“这一袋奶粉两块钱,五个孩子十天一袋,一个月三袋,你家猫蛋和狗蛋算一袋的钱不多吧?”
赵大田看着那袋子奶粉,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叹气还是该叹气。
两个孩子一个月九块钱,要在别人家住着肯定吃亏,可在林家是真不亏。别的不说,光这奶粉就不是你想买就能买的。
按理说,他老赵家是占了便宜的,可是……他怎么就一点高兴不起来呢?
寻常人家养个孩子,哪能用得了这么多钱和粮食?
林彦武也不着急,四平八稳地坐在炕桌上,等着赵大田的回答。
赵大田吧嗒吧嗒又抽了三根烟,这才开口:
“我们家这光景你也知道,一年到头能攒个10块钱就算好的,一个月9块钱肯定出不起。粮食一个月九十斤太多了,能不能再少点?”
林彦武当然知道,自己要的这个数目有点太高了,但他就是故意狮子大开口。
就许你老赵家把我们当算盘珠子扒拉,还不行我老林家拿捏一二?
“赵叔,粮食你们能多少给多少,反正猫蛋和狗蛋这么大了,该懂的道理都懂了。”
说到这儿,林彦武又特意补充了一句:
“您家什么光景大伙儿都知道了,要是抠抠搜搜的不想给,以后十里八乡的要是有什么不好听的流言蜚语,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这一句话说得赵大田没有半点脾气。
可以说,这个年代的庄户人家,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二字。
内里有多少败絮不要紧,但是外在一定是要金玉撑着。
事情商量完之后,赵大田表示家里还忙,林彦武笑吟吟地把人送出院子,目送赵大田离开。
赵大田原本不见弯曲的脊背在一步一步回家的土路中慢慢佝偻,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的路,坑坑洼洼,石子和泥土混在一起,真是不好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旱烟袋已经到了嘴边,他吧嗒吧嗒狠狠吸了几口,感觉没滋没味的,定睛一看才发现,烟袋锅子里还没有装上烟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