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李治这一句,苏大为心中立刻笃定下来。
胜负之机,就在眼前。
此前他也有过片刻慌乱,但有些问题想明白后,就不再迟疑。
后世太祖说过,看问题要看本质,革命首要问题,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也就是分辩队友。
在贺兰敏之等人得势的时候,苏大为也犹豫过,甚至在李治露出对武媚娘的提防时,他更选择保持一个相对独立的位置。
不过份亲近武媚娘。
但现在看,这是错的。
无论你怎么表露心迹,初始的烙印永远洗涮不掉。
承认吧,不论你怎么做,在李治那里,你是武后的人。
在门阀贵族那里,你还是武后的人。
可以利用,却不会真的信任。
如果武媚娘倒下,下一个便是你。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想清楚这一点,苏大为便知道,此时唯一要做的,就是设法保住武媚娘的后位。
不论历史是否注定,他做为武媚娘身边,此时唯一可以倚仗之人,必须全力以赴。
这既是为武媚娘,更是为了自己。
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敢想,总能找到办法。
无数念头在苏大为心头闪过,都察寺是大唐最大的官方情报机构,苏大为看过的情报,浩如烟海。
要从这浩瀚的信息中,抽取对自己有利的情报。
深吸了一口气后,苏大为抱拳道:“废太子李忠,有谋反之嫌。”
“荒谬!”
上官仪忍不住出声道:“李忠已是庶民,迁居黔州被囚,如何能谋反?”
昔年王皇后无子?于是收李治长子李忠为子?以此给李忠嫡长子的名份。
此后,又求李治立李忠为太子。
想的是母凭子贵。
但这一切?从武媚娘入宫后?便被颠覆了。
“废王立武”风波后,王皇后被废?武媚娘立为新皇后。
一个失去母后的太子,自然也不可能在东宫呆下去。
显庆元年?李忠失去太子位后?被降为梁王,封梁州都督,迁房州刺史。
显庆五年,坐罪废为庶民?迁居黔州?囚于承乾故宅。
“臣有证据。”
苏大为朗声道:“经前都察寺得到秘报,废太子李忠在囚居地,终日以女装示人,同时还信奉当地巫咒之士,常自行占卜。”
“这……只能说李忠神志不正常?如何能说他要谋反?”上官仪再次出声。
“我也这么觉得。”
苏大为微微一笑:“但是当我知道另外一些事后,便不这么想了。”
苏大为笑容隐晦?有强烈的暗示性。
上官仪冷哼一声:“装神弄鬼。”
李治迟疑问道:“说重点。”
“是。”
苏大为向李治抱拳道:“敢问陛下,一个废太子?在地方上太平无世,他又是扮女妆?又是胡言乱语?这是为了什么?”
上官仪在一旁讽刺:“不过是神志失常罢了?又有何奇怪?”
“臣记得,战国有个叫孙膑的,被囚于敌国,也是装神志失常……”
这话说完,苏大为立刻闭嘴了。
李治还在思索,上官仪忍不住怒道:“我与陛下在这里商量国之大事,你硬闯进来,胡搅蛮缠,含沙影射,简直不知所谓。”
“李忠做这番事,如果单独看不出奇,奇的是,臣刚好知道另一件事。”
苏大为看向上官仪,轻声道:“据我所知,西台侍郎曾任陈王府咨议吧。”
这话一出,整个延英殿,落针可闻。
无数人连呼吸都忘了。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上官仪身上。
上官仪目瞪口呆,连眼珠都不会动了。
李忠生于东宫,初封陈王,后封太子。
也就是说,在李忠封为太子之前,按大唐制度,上官仪便是陈王府中的大臣了。
有这份渊源在里面……
上官仪一时震恐,他终于知道,先前看苏大为心里那种不安从何而来了。
那个时间太久远了,十几年前的事,他自己都几乎忘了。
突然一下被苏大为揭露出来。
而且是如此敏感的时刻。
联系苏大为方才提起李忠的奇形异状。
这是……杀人诛心。
上官仪的脸色一下子涨红了。
全身的血液全涌上头。
他转身一脸惊恐的看向李治,喉头咯咯响动,想说点什么,想为自己辩白,但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是无力的。
李忠是否在囚地女装,占卜,信奉巫术?
是的。
上官仪是否陈王府旧臣?
是的。
这还要怎么说?
越描只会越黑。
然而,这些还不是结束,苏大为的第二暴击,接踵而来。
“臣还知道,之前状告武后与郭行真行巫咒的太监王伏胜,曾是陈王府内侍。”
咯噔!
空气里,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弦,被崩断。
坐在暖椅上的李治,面色一下子铁青。
而上官仪,血红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再不见一丝血色。
“臣只闻有忤逆的孩子,未闻有不爱自己儿女的父母,是以,臣以为,王伏胜此言不合情理。
太子,乃武后嫡长子,太子贵,则武后贵。
太子与武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武后岂有不爱之理?”
我只听说过有不孝顺的孩子,从来没听说过天下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李治脸色不断变化,显然被触动到了。
就在此时,武媚娘远远的瞥了上官仪一眼,在李治耳边,又送上一句神助攻。
“前日陛下病重,卧于榻间,上官仪曾在陛下榻前问候,曾言担心李忠在黔州是否安好。”
你一个宰相,在皇帝病重,在太子病重之时,在皇帝面前关心废太子,这是想做什么?
你上官仪究竟想干些什么?
杀人诛心,真正的杀人诛心。
武媚娘这一句,宣告了上官仪的死期。
李治捂着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武媚娘上前,轻轻替李治拍着后背顺气。
一如这么多年的习惯。
李治好不容易咳喘平定,伸手轻拍了拍武媚娘放在肩上的手掌。
一切都做得如此自然。
他深深的看了上官仪一眼。
瘫软在地上的上官仪,从这位帝王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皇帝陛下的眼睛。
……
麟德元年,大理寺少卿苏大为,弹劾上官仪、王伏胜、李忠谋返。
李忠被赐死在黔州住所,时年二十二岁。
上官仪下狱,与儿子上官庭芝、王伏胜一同被处死,家产抄没。
左威卫大将军、太子左卫率、郜国公郭广敬因平时跟上官仪交好,也被贬官放外隰州刺史。
新任右相刘祥道罢知政事,改任司礼太常伯。
而武后地位重新稳固,并且与李治共同上朝,处理政务。
成为李治朝定制。
史称:二圣临朝。
……
“听说上官仪家产全数充公了,他的孙女上官婉儿沿在襁褓,与母亲郑氏一同被没入掖庭,充为官婢。”
苏大为的宅中,尉迟宝琳感概道:“每次一番动荡,不知几家跌落尘埃,几家鸡犬升天。”
“等等,你说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
苏大为刚刚给自己倒上一碗酒,闻言惊道:“我闹出乌龙了?”
“什么乌龙?”
“上半年听说上官仪上添了千金名上官婉儿,我当时只道是上官仪的女儿,心中还感叹上官仪老当益壮,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上官庭芝的女儿,这岂不是闹乌龙了?”
“说起上官庭芝……他供职左千牛卫,又是周王李显府属,颇有贤名,此次倒是可惜了。”
安文生在一旁,端起酒碗晃了晃,胸中似有满腹才思,想要吟诗一首。
不过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轻轻饮了一口酒,沉默不言。
“都在酒里了。”
苏大为举了举酒。
他知道安文生那种感觉。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政治,乃是这世上最凶险的游戏。
贵如当朝宰相,一朝不慎,便是抄家灭族,祸及子孙。
然而,苏大为绝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当时,若有半分犹豫,死的就会是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亲朋党群。
“不说这些,不管如何,此次,武后赢了。”
一旁的苏庆节,拍了拍桌面,亢声道:“大家都高兴些,不是说好了为我接风吗?”
“是极是极。”
高大龙在一旁大笑起来:“难得吉祥狮子从辽东回来,今日大家要一醉方休。”
这是苏大为家,近几年少有的热闹。
理由嘛,是为苏庆节接风。
庆贺他从辽东战场归来。
在苏大为的院子里,此时聚着有苏庆节、安文生、尉迟宝琳、程处嗣、高大龙、李博。
众人围圈而坐,当中生了一堆篝火。
火中架着铁釜,煮着一锅肉汤。
香味扑鼻。
旁边堆着大坛的烈酒。
就如在草原上一般。
“对了,娄师德还有阿史那道真、薛礼他们这次没回来?”
“没有,裴行俭那边有战事,急召他们去安西都护府。”
苏庆节犹豫了一下:“我阿耶的身体精力大不如前,我这次回来,打算若阿耶不能回,我便去他身边。”
苏庆节说得隐晦,但苏大为却听出弦外之音。
面色不变,心中却不禁感概。
大唐不败的名将,也敌不过岁月之刀。
苏定方,毕竟是老了。
他得身子骨,已经经不起西北的酷寒。
但是在大唐皇帝李治心目中,此时还没有谁能真正取代苏定方的地位。
若没有苏定方坐镇,只怕西北局势又会不稳。
吐蕃帝国,磨牙吮血,蠢蠢欲动。
苏定方若是撑不住,只怕西北战事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