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州,春回楼。
筝声于安静的春回楼中响彻,萦绕在所有人的耳畔。
一,二楼的女子瘫坐在地上,有人抱着膝盖哭了起来,有种劫后逢生的心悸。
更多的女子是双目迷茫,好似在漆黑的密林中,不知去处。
五楼,天字一号房门前。
踏踏踏——
甘公公恭敬地站在门口,微微低首向着盘旋而上的楼梯处。
一个吊儿郎当,面露邪笑的少年缓缓走来——九皇子。
九皇子听着严音的筝曲,也感到了周围无边的黑暗——但他丝毫不害怕惊慌,因为黑暗就是他的主场。
漆黑的密林中,除他以外的人都只是猎物,而他却是猎手。
屋外九皇子享受般地走来,他神色自得,表情猖獗,
屋内严音则是相反,闭眼后紧锁的秀眉彰显其内心的不平静,她感觉到黑暗的恐怖,努力寻找有光的地方。
严音所鸣此曲便是去年除夕曾透露过的半首曲子——光林。
如今又是一年,严音将此曲几乎补全并润色——除了结尾。
结尾她一直很犹豫,关系此曲成败,是画龙点睛,还是画蛇添足。
然而这一刻她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光林在严音有节奏的鸣奏下,越发接近结尾出口的那一抹光亮。
屋外,九皇子已经来到门前,推手便可将房门打开,但他并没有这样做。duqi.org 南瓜小说网
他闭着双眼站在原地,脑袋随着严音的筝声晃动,他在等此曲结尾。
无论光林结尾如何,严音的结局都已经注定了,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甘公公看着没有动作的九皇子有些心急,他担心再生变故,差点想帮九皇子开门,真所谓皇子不急太监急。
甘公公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作为农夫,他很清楚天地异象所代表的意义。
一切皆有可能。
正如柳奴儿,温嵩之“死”,莫名其妙,他只能用自焚来解释。
这种怪异的事情,甘公公并不好奇,因为他知道越是了解越容易没命。
圣教之内已有先例,没有人棋子能违背使者,没有使者能违背农人。
这不是通过势力或实力形成的规则,而是源于真气这一异象的压迫。
圣教真气,为什么是黑色的?
甘公公不敢多想,因为他从未听过有人探究——或者说探究之人都死了。
甘公公思绪万千,但九皇子可不知其所想,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他本就是个疯子,喜欢虐待别人并享受其痛苦,喜欢见别人走投无路的模样,喜欢将别人的希望一点点捏碎。
他现在就是在等严音曲尽,等她找到那点光,然后将其彻底熄灭。
他舔了舔唇边,认真听着。
……
严音筝曲将尽,最后那一点光无限放大,让她回想起了往事。
“爹娘,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了?”
小时候的严音,被一对中年男女卖到了春回楼,换了些钱。
她天真地看着中年男女,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中年男女不敢看严音,撇过头保持沉默,眼眶有泪。
世道艰苦,严音他们养活不起。
中年男女最终还是走了,走前给严音留下来一枚家里的铜钱。
严音被留在了春回楼,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告别了她的父母,往后再未见过。
或许他们已经饿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里了。
时间一晃,严音长大了一点。
小时候她很乖巧,长大了模样依旧,但更添几分美丽。
春回楼十分注重外貌,每年都会从外面收养和买来许多孩子,称为魁尾。
魁尾,魁首之尾,并不是永远的落后,而是所有人的起点。
魁尾自小就接受各种培养,琴棋书画样样都教,直到成年。
魁尾成年后只有三个出路:名伶,风尘,丫鬟。
名伶几年难出一个,需要魁尾精通某项技艺,或是琴棋书画,或是歌舞媚艳。
春回楼只有一个严音,美貌不凡的同时,技压同辈两年有余。
风尘便是技艺不够出众,但又有各自美感的人,她们只能以色侍人。
至于丫鬟,都是些长歪了且没人看得上的魁尾,一般都是端茶倒水。
丫鬟看似最好,其实不然——丫鬟随主子,有些命好,有些命苦。
严音便是那一年的佼佼者,从魁尾到名伶,再到名艳一城的花魁。
花魁并不是永远的,绚烂一时后黯然退场的比比皆是。
春回楼不是做慈善的,没有拿到“应有”的回报是不会撒手的——当然只是针对卖身的人,也就是她们这些魁尾。
运气好的魁尾,攒够了赎身的钱,褪去一身光环后,成了个仅有姿色,会点风雅,但无法自力更生的普通人。
运气不好的魁尾,身不由己,连做普通人的资格都没有。
严音本来是后者,因为她只会弹筝——人都有听烦的时候。
而周穆他们的出现改变了她的命运,两年时间不仅她活得有滋有味,也更有憧憬——这才是人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
其他花魁可能要用尽青春才能存够的赎身钱,她已经攒够了。
她计划于除夕赎身,在旧年翻篇的那一刻迎接她自己的新篇。
可惜,造化弄人。
……
严音鸣筝,泪水止不住地下流——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七儿看着泪流满面的严音,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也是魁尾,早于严音两年,因其技艺生疏,又不惊艳,所以沦落风尘。
而她的妹妹九儿,晚于严音一年,不过她命好,遇上了成名的严音。
严音从未虐待过九儿,甚至把她当做姐妹,今夜还有意地支开了她。
所以严音于七儿而言,是恩人。
七儿看着门外依稀的人影,捏紧了手中的匕首,目光中带着一丝决绝。
筝声还在继续,但有心之人能感觉到其将尽尾声——密林的光点越来越大。
严音弹到最后,泪水已经止住了,她必须要面对现实了。
因为密林的尽头,那片越来越大的光点,近在眼前。
一望无际的山峰,白云点缀在碧蓝的天空中,不时还有飞鸟掠过。
是出口,很美——但她所处悬崖。
与此同时,九皇子推开了门,看到一个梨花带雨的美人。
严音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轻柔地抚摸筝,喃喃道:“再见了。”
或是再见筝,又或是再见人。
“严音?”九皇子确定说道,而后邪笑道,“来扶本宫入内。”
严音眼中露出一丝厌恶,缓缓说道:“我虽是青楼女子,但也绝不侍你这般人面兽心,恬不知耻之人。”
“大胆,竟敢辱骂九皇子殿下!”甘公公就要冲进来却被九皇子伸手阻止了。
九皇子被骂后看似面不改色,但是语气起伏很大:“这可由不得你……你既然敢对本宫不敬,那本宫也没必要怜香惜玉,得惩罚惩罚你……”
九皇子无视了七儿的存在,满脸淫笑地朝严音走去。
严音目光闪过一丝决绝,抓过筝台上的蜡烛砸去,然后猛然起身跑向楼台。
九皇子轻松躲开“袭击”,看着严音的反抗怒火中烧,想要追赶。
七儿先行一步,拿着匕首拦了他的必经之路上,满是嘲讽看着九皇子。
九皇子并没有与她拼命,因为甘公公已经赶来了。
他轻飘飘的一剑,将七儿的秀颈划出一道血线,而后收剑。
七儿倒下,她的头朝着楼台外,看到了严音一跃,然后陷入了黑暗。
而严音跳楼,她感觉到风声的呼啸,还有一个人的目光。
她快速下坠,顺着目光看去——是周穆,他来晚了。
严音露出了天真的笑容,带着最后一个念头落入明水街河里:
不过,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