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快看!岳飞!

山已经绿了。

北山平缓,一片被开垦过又荒废掉的梯田长出了一尺高的野草,野草间又生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

南山陡峭,山石嶙峋间却还有小树顽强地冒出头,晃一晃绿油油的枝叶。

若是来此游玩,一定要赞一句这山谷的春天幽静又美丽。

但现在慌慌忙忙逃进山谷的人就没那个心情去细看两山的美。

他们甚至连两边的山都无暇去看,一心一意只想往前跑,还是岳飞策马赶在他们最前面,勒令他们停住了脚步。

“你们跑得过人家的骑兵吗?”他高声训斥了一句。

下一句就应当是告诉他们这是绝境,要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和意志,兵书上差不多都这么说的。

岳飞差一点也要说出口了。

那些对于流民而言很少听得到,但读书人差不多都学过,因此张口就来的慷慨陈词。

金人的兵马很快就要到了,他要讲他的部署,讲这一仗对于所有人的意义,都得抓紧时间。

岳飞注视着他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

山地战复杂又简单,说来说去都是占据制高点,但制高点不是取胜的唯一要素,否则马谡为什么没有进武庙呢?

北山更高些,但山势平缓,他们是很容易跑上去,居高临下,势如破竹,金人也不是外行人,人家可能没读过兵书,但人家会攻坚,会爬坡,到时人家一手盾一手刀冲上来,就这些战争学尚未入门的新兵,拿什么去和金兵白刃战?

南山山石陡峭,想爬上去就很不容易,须得双手。但只要上去了,就有离地三四丈高的一段安全距离,进可攻,退可守。金人想爬,双手往上爬,那是准备用脑壳接头顶的矢石吗?

但南山地形陡峭,他下令,士兵就听吗?

他已经看过两边的地势了,现在他需要再看一眼他们的眼睛。

一张张黝黑的,蜡黄的,惨白的脸,一双双迷茫的,惊恐的眼睛。

岳飞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新兵们几乎已经吓破了胆,他们的心里什么都装不进去。

就在那个瞬间,岳飞第二次改变了主意。

所有人都在紧张地注视着这个年轻的指挥官,并且随时准备在他发布一条可能让他们送命的命令前四散逃走。

但指挥官他!他图穷匕见,原形毕露了!

他跳下马,奔着南山脚下一块角度颇有些陡峭的山石冲了过去,背着武器,手脚并用地开始爬山!

“这边路难走,我先替你们试试!”

这话说得很蹊跷,却突然戳中了新兵们心中最恐惧的一点!

这边的路难走,那不就是说金人爬不上来吗?那不就是说最容易保命吗?

保命!保命!保命!

士兵们忽然什么都不顾了,蜂拥着就往上爬!

这一下就又给那几个带回来的妇人孩子扔在了山路上。

她们依旧是不出声的,只是抱紧了自己的孩子,茫然地四处看,也想要找一处可以将自己藏起来的老鼠洞,仿佛她们打从生下来就是一只只老鼠,她们的孩子也是如此。只有那最寒冷阴暗的洞穴才会矜持地展开臂膀,允许这些惊恐的老鼠在里面躲一躲。

可忽然有人从山石上跳了下来,稳稳地站在她们面前。

“我的人上去了,”他额头上有些汗,身上自然也有汗水的味道,整个人就显得热气腾腾的,他展开臂膀,声音像是透出了明亮的光,“阿嫂,我帮你将娃子送上去,再拉你上去,可好?”

那妇人愣愣地看着他,嗫嚅着还是说不出话,可却老老实实地将孩子递给了他,亲眼看着山石上爬了一半的人停下来,一边操着相州话发牢骚,一边腾出手去接娃子。

她自己也被人拖拽着送上了山石,那手法是有些粗暴的,她的手臂被山石擦出了一条伤痕,脚踩在石头上没踩稳,还狠狠地扭了一下,可都头的那几个兄弟也没空搭理她,就那么将她丢在一旁,继续忙着去拽其他人上来。

人都爬上去了,有押官就喊了起来,要这些在山间的士兵站好,将自己的弓箭拿出来,弯弓搭箭!向着下面预备好!

妇人抱着孩子,感觉浑身都在火辣辣的疼,可这种疼又像是热烘烘的温度,将她围了起来。

她依旧是一声也不吭,躲在一块山石后面,一边摸着孩子的头发,一边心里久违地念起了佛。

岳飞在山路上,重新骑上了自己的马。

他的马不算很好,但他的兄弟们就只能将马车的挽具卸了,骑上骡子跟他站在一起,看起来就更滑稽。

但山道入口处的金人骑兵并没有笑。

他们远远地注视着这支义军进了山,却没有跟进来,而是站在离山路一百多步远的外面。

“狗贼想什么呢?”他身边有人发问。

“他们人不多,”岳飞说,“因此斥候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进了一箭之距。”

“这么远?”

岳飞向两侧看了看,“咱们山上若是有伏兵,就是这么远。”

他停了停,站在山谷下,高声道,“你们且埋伏着!我持旗往北山去,你们见到他挥动旗帜,就一起向着北山放箭!”

山上有人应“是!”有人应“诺!”,有人应“小人知道啦!”,有人还在问,“都头,哪是北?!”

岳飞就飞快地答,“你们对面山坡就是北!”

金人那边的谋克也跑过来了,见了山道上扔着的破马车,还有山道后面鬼鬼祟祟的那几个骑着骡子的宋兵,就忍不住笑。

“这岂不是胡闹?”他说,“你们持盾向前,看他怎的!”

义胜军应了一声,取了背后的盾挡在头顶,就小心往前走。

“这里南山低,崎岖难攀爬,北山高,坡又缓,”一个逃脱的流寇就说,“他们必是上了北山的。”

顶着盾的就往山里走,只见着北山郁郁葱葱的长草,南山嶙峋的山石,听了这话,自然就再多往北山看一眼——不得了,还有杆旗藏在石头后面!

第一个机灵鬼喊出来,第二个人就跟着喊,接二连三,其中也有更机灵的人说:“南山也有人!”

但既然两座山上都有人,金人自然要奔着北山去,抢了北山的制高点,杀了北山上的宋军,两山间距最宽处也就一二百步,他们女真的弓手站到了高处,还怕射不绝南山上的小可怜虫吗?

观察是有点不仔细,但这样的思路也称得上中规中矩,没犯什么太奇葩的错误。

“上北山!”

“谋克有令!北山!北山!”

“结阵前进,护住头顶!”

义胜军的脚步乌泱泱地奔着北山上去,但也不曾忘记继续将盾牌中的,宋军最有冲击力的箭矢——

但他们的前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一匹马,一面旗!

当那面大旗挥舞起来时,他们忽然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弓弦声声!

有无数支箭矢,一股脑地倾泻下来!

那些箭矢并不是被很有经验的弓手射出来的,有些高了,有些低了,可他们居高临下,不受威胁,一箭射出了区域,下一箭再调整就是。

反正一百个人呢!人人都背着一张弓,箭雨齐下,威势迫人!只要一轮下去有七八个人中箭,三轮箭不受阻碍地射出去,那就是义胜军这边十分之一的人挂彩啦!

你都挂彩了,军心还不动摇吗?!

谋克就大喝了一声,正要让勇士们冲上去时,那个骑在马上挥旗的人忽然将旗往旁边的石头缝里一插,拎着长枪就冲下来了!

马确实是驽马,可骑在那人座下,就成了千里驹!他的长枪到哪里,哪里就如割草一般溅起了一蓬蓬的血花!人家身后又有几个兄弟,提斧子的,挥砍刀的,像是一场血腥的风暴,撕开了义胜军本就不稳的阵线。

有人死,立刻就有人站不稳了,搬出了看家的本事,扔了武器就往山下跑去。

但也有人扯住了义胜军士兵,“我的妻儿也死在他们手中!咱们说好了要报仇的!”

回应他的是义胜军手中的长刀,他沿着山坡滚下去,一路滚到了山底。

妇人依旧是躲在南山的山石后面,忽然就小声地哭起来。

这场双方加在一起不足五百人的战斗传到滏阳城时,朝真帝姬前所未有地失态了。

她甚至顾不上穿上她那精美的明光铠,而是下令征集全城的马匹,要灵应军那二百老兵立刻赶赴逢峰去援救岳飞。

“那岳飞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帝姬爱才,也不必这般焦急啊……”

尽忠微弱的声音刚响起,帝姬转过头去,“穿云!”

小内侍一下子就吓哭了,“奴婢只是担心帝姬!奴婢对岳都头没有恶意!”

灵应军匆匆忙忙地往城外跑,几十里路,正好赶上了那边的义胜军正准备鸟兽散。

没有女真人,女真人在惊奇地发现磁县义军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后,早就撤走了。

很不起眼的战斗,只有这个会在逆境里迅速判断战场形势,又有冲阵勇武的年轻指挥官是值得他们注意的。

夕阳西下,岳飞带着这乌泱泱一群人回滏阳城时,就吓了一跳。

女真人给了他两箭,一箭他躲过去了,擦着头皮过去的,另一箭钉在他的手臂上,他先将箭杆给折了,剩下还得等回城之后再医治。

但他就万万没想到,他回城时,一群人在城外等着,为首的是个少女,穿着件灰道袍,头上只有一根木簪,腰间却系了条墨色的绳子。河北义军总管宗泽都要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

这打扮,再加这身份,岳飞就立刻明白了。

他有些吃惊,但还是快步上前,准备对朝真帝姬行一个跪拜的大礼——

“快将他拦住!”帝姬惊叫了一声。

岳飞没敢抬头,可他的心砰砰跳着。

帝姬就站在他面前,也是半晌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今日才见鹏举真容!”她短促地说完这句话后,忽然转过身去对宗泽,声音里带上了莫名的哭音,“宗翁,快看!这是岳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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