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仗,只要是没中途逃跑的,人人有赏,人人有功。
其中功劳最大的首推花蝴蝶,与他可以并立的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小内侍。
花蝴蝶就飘了,回去的路上差点带头喝酒,还是虞祯不软不硬地给他劝下来才罢休。即使这样,这位禁军都头还是志得意满地表示等回南郑了,必须要做东安排一场酒席,反正他的奖金超多!一定要给大家看看什么叫汴京人的场面——前面虞祯还试探性问过他婚否的事儿,现在也不问了。
小内侍就一点也没飘,不仅没飘,而且在归队后迅速转变了自己的身份,比如说他已经一十出头,管佩兰一口一个阿姊,亲亲热热,自然无比,就这么叫了一天的光景,佩兰就真认下这个弟弟了,伺候帝姬时也乐意让他搭把手了。
搭把手的成果甚至还很令她感到满意,这小内侍不多言不多语,做事干净又细心,谁见了都觉得是个地道的忠仆——可这还没算上他在黄羊寨卧底这么久,为帝姬立下大功的事呢!他竟然一句都不多提!
赵鹿鸣也在观察他,并且觉得这人很妙,妙得可以为宋徽宗身边许多内侍做一个侧写。
比如说小内侍八九岁入的宫,入宫后跟着李彦小心伺候,几乎没出过差错,等到李彦继承了西城所,他也就进了西城所,为官家内库增光添彩时也没忘记给自己置办一个体面的家。要不是王穿云那一剑冷不丁斩断了他的脊梁,光凭他在兴元府赚的钱,差不多也够享受他的富贵生活了。
帝姬被行刺了,他慌慌张张地逃了,这就算是犯了傻,愚不可及,给自己的路走绝了。可得知帝姬伤势无碍时,他却将一辈子的急智都用了出来:旁人去求帝姬,他却第一个死死抱住了曹福的大腿。
现在他戴罪立功,重新又回到灵应宫里,肉眼可见能重新谋得一份优渥的职位,他这个险就没白冒,他的苦也没白吃,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低眉敛目,蹲在帝姬的帐篷后面,用长了许多新茧的手泡在打回来的山泉水里,将帝姬用过的杯盏洗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污渍。
帝姬在他身边就停了脚步,俯了身去看他。
小内侍很吃惊地抬头,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布灵布灵地望着她。
“你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她微微皱眉,像是很心疼地说,“怎么还要做这些粗活?”
他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幸福的笑容,“奴婢进山是为帝姬尽忠,洗刷杯盏也是为帝姬尽忠,能伺候帝姬,是奴婢的福分。”
“你真好,”她笑道,“我要赏你。”
小内侍脸上还带着笑,眼睛里却多了一丝惊慌。
灵应宫外的人不清楚这位帝姬什么性情脾气,宫内的人却是清楚的。
清楚帝姬性情,又清楚自己曾经背叛过她的人,在见到她露出这样的笑,说出这样的话时,惊慌是最合理不过的。
但帝姬说,“我想给你改个名字,你既然这样忠心,我以后叫你‘尽忠’好不好?”
周围有人在加固栅栏,有人在支锅造饭,阿皮跑过去帮忙,似乎因为笨手笨脚还被取笑了。
那些士兵的说笑声飘飘洒洒在山林里,传到帐篷后这一小片空地时,就显得清晰又模糊。
像是有什么透明而坚固的东西,突然隔开了两个世界。
小内侍将手里的碟子用洁白的细布擦拭干净,放进匣子里后,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
“奴婢得帝姬赐名,这是天大的荣耀!”他哽咽着说,“奴婢从今往后,就是为帝姬死也甘愿!”
帝姬注视了他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手里有一点权力,但还不多,她对自己说,所以你找不到十全十美的下属。
就像这个尽忠,他聪明乖巧,干净利落,做这些洗杯刷碗的粗活是做得的,做那些两面三刀挑拨离间的精细活也是做得的,他狠得下心,下得去手,是个第一流的人才。
但他必定是不忠心的,因为他太过自私、贪婪、做人做事也毫无操守,忠诚是个极典型的利他属性,他怎么可能利他呢?他会来黄羊寨,是因为他被她逼得走投无路,他在绝境里,只能奋力替她办好这桩事,而后才有机会抓住她丢下来的绳索,从深井里爬出来,爬回他所熟悉的富贵世界里。
若是有朝一日带他回了汴京,令他重新接触到第一根,第三根绳子,只要价钱合适,他是一定会将沾着“黄羊角”血迹的那把刀捅进她的身体里的,他的忠诚如果有,那也只可能是对着官家一人——但只要她还在兴元府,她就尽可以拿他当一个得力的下属用。
至少现在她还不用太担心这个,她想,她正在一步步走近权力的光辉。
团练营剿匪成功,回城的脚步走得就很快,有种“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气势,但捷报传得比士兵的脚步还快。
南郑城就沸腾了!
屁大个功劳,不错,可城中百姓被抢是不到两个月前的事,印象可深啦!所以比官家收复燕云的捷报也大差不差了,毕竟对于兴元府的老百姓来说,燕云在哪他们没印象,狗贼放火烧了他们房子,抢了他们粮食的事他们绝忘不了!
再考虑到出征的不是大家仨瓜俩枣凑出来的穷苦团练,而是灵应宫朝真帝姬所组建起的白鹿营,官家的女儿,天上的仙童,下凡出京,千里迢迢来为兴元府斩妖除魔,除暴安良——帝姬甚至亲临战阵,亲冒矢石,这不得黄土垫道,清水泼街,香车列队,士庶迎接?!
狗大户们虽说出钱办团练营是很不乐意的,但出钱搞这种吹吹打打的场面事却非常乐意。
说办就办!
已进了十一月的深秋,南郑城街上的落叶却扫了个干净。
城外的土地被反复平整过,以至于高门大户的马车缓缓驶出城时,竟然感受不到颠簸。
有器宇轩昂,美须髯的文士站着,有满头珠翠的贵妇在车里坐着,今日这样特别,甚至连未及冠的孩童也可以带出来,同样被收拾得干净体面,兴奋又紧张地坐在阿母身边。
这都是为帝姬准备的,谁也不知道她喜欢和什么样的人交往,可她已经成为南郑城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那她的喜好就必须被充分考虑到。
这样那样的猜测汇成了蜜蜂翅膀般的嗡嗡声,传进了安抚使宇文时中身边的少年耳中,少年就微微动了一下。
这位坐在麾盖下,慢悠悠喝茶的文人看了少年一眼,“若是疲累,不如回车上稍作休息。”、少年脸一红,“小子不累,小子只是忧心叔父……”
宇文时中就安抚了他几句,又笑道,“我看这次入山剿匪,若无你叔父在,莫说兴元府,便是利州路也要叫人耻笑军中无俊才,倒叫几个稚童挺身陷阵。”
虞允文的脸就更红了,想说点什么时,身边有眼尖的侍从忽然指着远方:
“公子,他们近了!”
那并非一支大军,但看起来的确旗帜整齐,远望军纪肃然,令人心生敬意。
士兵们着披膊在两侧,俘虏们受绳缚在中间,俘虏越显狼狈,两侧的士兵就越显气派庄重。
他们此时也忘记了这一仗胜得多么狼狈,因此稍走近些,就能看清每一个人都将下巴使劲扬起,恨不得一路翘到天上去。那副姿态,当真是要请各路帝君也来看一看他们这个封狼居胥的大功劳!
虞允文是来不及看这些士兵的,他作为指挥使的子侄,该乖乖站在宇文时中的身后,可他好几次都想跑出去,一路跑到叔父身边,看看他身体如何。
还好,叔父虽然有些憔悴,但看着总无大恙,少年将心暂时放进腹内,才有心思去看其他人。
他与朝真帝姬的初见便在那时。
她戴玉清白玉宝冠,着神霄派的紫红道袍,其上九色云霞绚烂,朱色丝履,腰间缀白玉佩,下车时玉佩相互撞击,传出清冽悠远的响声。
宇文时中立刻就上前,如同对待一位成年的皇族般,郑重地先与帝姬见礼,而后才同指挥使道贺。他一上前,后面的人也都跟着上前,他们的语气比宇文时中更加亲热和恭敬,仿佛这正是一场决定国运的战争。
而虞允文还在惊奇地看着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
她那样弱小,正该被人重重保护起来,居住在深宫之中——而他已近束发之年,却还在被叔父当做稚童留在家中,不能为他分忧。
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感觉自己再也不能好好地站在那里。
帝姬似是毫无察觉,她看见宇文时中身后的少年,便笑着问了一句,虞祯很是高兴,替侄子回答了。
虞允文没有感受到帝姬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当这个少年平复心绪,重新抬头,想要镇定而得体地回话时,帝姬已经转过身去,重新登上了马车。
这隆重而简短的凯旋仪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大家要进城,接受老百姓们的夹道欢迎,然后将俘虏都关起来,再去灵应宫赴宴,商讨一下这场小型战争里最能振奋人精神的,关于奖赏的那部分相关事宜。
虞允文就觉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
当关在灵应宫旁小宅院里的王善奋力扒着窗板的缝隙,亲眼见到外面的百姓在围观什么东西时,他觉得,他大概也永远忘不了这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