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军又一次扔下许多尸体后,石岭关的战斗节奏与强度似乎都慢了下来。
女真人无法理解是什么人在守关,那简直不像个人,而像是一群钢铁做的壳子,你是日夜攻城也罢,寒冬腊月挖地道,或者修云梯车,或者往城墙上投掷石头,各种方式都试过了,反正就是打不下来。
王禀是坚强的,也是精明的,几乎金人的每一种攻城手段他都已经提前做好了预案,但女真人更吃惊的是这人胆量还颇足!
石岭关两侧山上都有寨堡,金人打不下石岭关,就想着绕行,因此也曾经试探要拔掉这些寨堡。
捷胜军就跑出来保卫这些寨堡了,金人还看到过王禀一次,一条黑大汉,大斧抡得虎虎生风,捷胜军看到主帅亲临战阵,就跟着嗷嗷地往前冲,士气简直惊掉了完颜粘罕半个下巴。
派仆从军是不成的,必须女真人自己上,完颜活女虽在养伤,但他爹完颜娄室也是个赫赫有名的战神。
然后王禀就不讲武德了。
完颜娄室正准备冲上去茬架,王禀这边见了完颜娄室的大旗,立刻调转马头就往寨堡下撤。
“神臂弓!”
寨堡上的弓手们齐声大喝!
完颜娄室卸了甲,坐在暖融融的皮毛上。有医师为他拔出肩膀上的箭,仔细看一看,闻一闻,就皱了眉。
“宋人狡黠,这箭头沾了污物,寻常包扎恐有邪毒入体,到时……”
“该当如何施为,”完颜娄室说,“随你就是。”
帐帘忽然被掀开,完颜希尹走了进来,一看到就皱眉。
“伤得这般深!”
那肉是被生剜掉的,但完颜娄室那张黝黑的脸上也看不到多疼,连脸上的肌肉都不曾跳动一下。
这就是他们女真人的将军!完颜希尹心里不无欣赏地想。
“监军何来?”
这位女真的智者寻了一块没沾上血迹的皮毛坐下了。
“王禀狡诈。”
“两军交锋,谈不上狡诈。”
完颜娄室是个老实人,不考虑审判敌对将领的道德,就把完颜希尹这句用来安抚他的废话给噎了回去。
还是得把话说白了才行。
“咱们须得想个办法,绕开石岭关。”智者说,“捷胜军远路而来,他们原属西军,不谙太行山地形,只不过有童贯坐镇太原,辎重粮草一应供给俱全,才支撑他们这么久。”
“监军若想派兵绕行石岭关,我军可为先登。”
完颜希尹就笑了。
“娄室将军是至诚至勇之士,只是山势复杂,咱们总得先派些斥候出去打探山路才是。”
这几日,太原似乎每天都在下雪。
下雪似乎是件好事,毕竟风雪里行军是很隐蔽的,不容易被敌人发现。
但阴沉的天,阴沉的山,顶着风雪在山里爬来爬去怎么能分辨方向呢?
这队契丹人斥候很艰难地在据说是太原西边的山里爬了几日,渴了就抓一把雪来吃,饿了就吃身上带着的干粮。
但饥饿与干渴都是能忍耐的,寒冷不行。
下雪时,他们在一处山洞里很小心的生了火,借着风雪遮挡,安安稳稳地在火堆旁睡了一夜。
但好运并不常在,两天之后,他们既找不到能从忻州通往太原的山路,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稳睡觉的山洞。
而太原附近山村都已经被张孝纯组织起来,分发简陋的兵器,派遣禁军士兵作为教官,将他们整编成了义勇,想要抓一个山民当向导也变得非常不容易。
这队斥候在山里奔波的第四天,因为有人忍不住生火取暖,被附近人发现了。
打了一仗。
这群契丹人原本是辽军中的精锐士兵,而今虽然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欺负,到底也努了一把力,大半战死,小半突围,但突围没成功——他们跑不快,毕竟山路实在是很难让马匹跑起来。
契丹人被抓的时候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
“不是都说西军不擅爬山吗?!”
抓他们的士兵就狠狠地踹了他们一脚。
“老子就是山民!在山里跟猢狲一起长大的!”
猢狲们的大营在太原城脚下,但契丹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的,俘虏都被黑布蒙了头,生拉硬拽着走进大营的。进营前先要挨几脚,进了营之后也没强到哪去。
他们都挨了一顿痛打,蒙着脑袋也不知道是谁打的,但好歹被打的地方不是脑袋和胸口,大多是照着屁股和大腿去的,俘虏们也就忍了。
打或者骂,这都不是紧要的事,他们能活着进大营,已经比死在山坡上的同袍要幸运,而那些死在山坡上的人又比死在石岭关城下的人更幸运些。
尤其是这些战俘,他们被丢进猪圈一样的窝棚里,用干草尽力将自己包裹起来,惴惴不安地四处张望。
有人迅速地爬了过来。
“只骨!你们怎么也被抓了!”
“我认得你!我认得你!”契丹人大吃一惊,“你们是往牛头岭去的,也被他们抓了来吗?”
“宋人狡诈,在山上修了许多哨塔!”那个奚族士兵就破口大骂,“我们被他们瞧见了,他们也不吭声,硬等着我们走到了山下才突然冲出来!”
他刚破口大骂一句,围栏外就有士兵走过来,用一根杆子狠狠地打在了他身上。
“不许交头接耳!”
战俘们不吭声了。但窝棚里这样昏暗,他们自然很快就又凑到了一起,交头接耳。
这里伙食怎么样?契丹人问。
还不错,奚族人回答,与猪食差不多,但好歹是热的。
宋军伙食油水也不是很多,一日三餐下来几乎没有剩菜剩饭,战俘们就只能从猪羊的饲料里省出一口,耗费几根柴,炖熟了给他们吃那些用麸皮和草根煮出来的糊糊。
能果腹,但味道极其恶心。契丹人吃了一口就吐了出去,好在旁边的奚族人不嫌弃,立刻就接过来分吃了。一边吃,一边数落那几个契丹士兵。
“你们也当真是不知深浅,国都亡了,还装什么贵人呢?我同你们讲,宋人留咱们是断没有好心的!”
“留我们吃这样的猪食,”契丹人就骂,“不如一刀杀了我!”
奚族士兵放下那个破陶碗,忽然说,“我可不想死,我送了挞不也家的女儿一只黄羊,我第一次打到那么肥壮的黄羊!她说等我回去,就嫁我。”
窝棚里几十个俘虏,忽然都变得安静下来。
“咱们占了宋人这么多土地,”契丹人说,“他们凭什么让咱们活?”
有脚步声忽然到了窝棚前,随即窝棚的门被打开了。
一个宋人少年站在窝棚门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这里有契丹人吗?”他说。
几十个俘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那个契丹小队长就站了起来。
“我是镔铁的子孙。”
他这样掷地有声,有几个坐在角落里慢慢吃猪食的俘虏就放下了饭碗,也跟着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少年冷笑了一声,“倒有胆量,带他们出去!”
窝棚里剩下三十几个俘虏,谁也不敢说话。
天渐渐暗下去,营地里升起了灯火,火光影影绰绰,留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去回想家乡的美好。
……家乡一点也不美好,处处不及大宋富足。
可那是他们的家,那低矮的草屋被雪一压就要塌了,可里面能飘出热乎乎的香气。打不得猎的日子,父亲也知道去哪挖几条田鼠回来,母亲在房后的水缸下竟然还藏了一包稗子。
他就嚼着那些怎么炖也炖不烂的草籽,喝着有田鼠血沫的热汤。
再喝一回就好了,奚族人这样想。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在宋军的营地里横冲直撞。
窝棚门突然被打开了,有人撞上去,还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所有的俘虏都被这声响吓了一跳,立刻转头去看。
那几个契丹俘虏回来了。
火光照耀下,能看到外表没有伤,脸蛋还红红的。
有宋军很嫌弃地将他们推了进去,又丢进去几条被子
“若不是帝姬下令,善待契丹俘虏,”那个宋军大声道,“你们这般狗东西,都该被砍头!”
他骂完就关上窝棚离开了,留下几个契丹人抱着自己的被子,磨磨蹭蹭地找地方睡觉。
窝棚里又静了一会儿。
忽然就炸了!
帝姬!什么叫帝姬!什么叫善待!凭什么善待契丹人啊?!怎么善待的你们?!
那个为首的契丹人被一群人围着,他眼睛怔怔地睁着,很想说句话。
但过了半晌,他也没说出来,只是打了一个嗝儿。
有热烘烘的酒气从他嘴巴里钻了出来,扑了这群异族士兵一脸。
硬了硬了,他们想,拳头硬了。
但是,还不能打!
得仔细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啊!
北风呼啸的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日清晨,窝棚门又被打开了。
照旧是稗子加草煮出来的猪食,但这次没有契丹人的份例了。
“帝姬恩典,放这几个契丹人回去,”那个少年冷着脸说,“将他们押去石岭关。”
三十几个俘虏,谁都不敢吱声,就看着那几个契丹人发怔。
为首的契丹小队长上前一步,一脸郑重,正准备行一个大礼,感谢这位帝姬的恩德时,一旁忽然窜出来一个奚族人!
“我母亲是契丹人!我也是契丹人!营中兵士都能为我作证!”他跪在地上,冲着那个少年哀求道,“求求你们,也放我回去行吗?”
这太扯淡了。
有人就小声骂,他母亲也不是契丹人,他外祖母是契丹人而已啊!况且就算他母亲是契丹人,他这么多年都在奚族人的部族里,从军也是在奚族组建的军队里,这话说的,是拿宋军当傻子吧?!
“嗯,行啊,”少年点了点头,对旁边的士兵轻飘飘地说道,“这个也一起带去石岭关吧。”
所有的俘虏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