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成军

六月里,崔府君生日,接着就是二郎显圣真君的生辰。

汴京城里依旧是热热闹闹的,百姓们提前数日就开始准备为这两位神仙过生日的供奉品。

他们有太多的东西要求,比如说儿女要去求父母长寿康健,无病无灾;父母则要祈求儿媳或是女儿能多生几个,人丁兴旺;丈夫祈求自己的营生不仅能糊口,最好再给老婆孩子多攒点钱;妻子则祈求孩儿聪明健壮,不要每次书院考试都捧个倒第一回来。

这是最简单的愿望,还可以延伸出一些琐碎而十分常见的,比如租客的希望房东不要涨租金,房东希望租客不要不爱清洁卫生,在自己的房子里胡天胡地;比如学生希望就算自己乡试不中,同窗那几个关系不好的坏小子也不要中;比如女郎希望自己针线手艺能盖过邻家阿姊,但又不要令她知道,心中起了妒心。

他们的心里装得满满的,因此听不见,也看不见这座都城外面的景象。

当然即使看见,他们也感觉不到什么。

河北遭灾,赤地千里,又连年苛以重税,将粮食转运去燕京以军用,致使民力疲困,终于饥兵并起为盗。

宣和六年,北方□□,几个月里,河北结联山东,几十万的百姓忽然都成了贼寇,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土地,驱逐甚至杀死了地方官,手握粗劣的武器,砸开厢军的武库,并且笨拙地用它们武装起自己。

他们都曾是好百姓,比不得大宋百战百胜的军队。即使此时发出了一声声的怒吼与哀鸣,那怒吼与哀鸣也太过遥远,传不进摩肩接踵,抬着捧着各种糕点,各种香花,虔诚走进道观的汴京人耳中。

自官家登基这些年里,全国各地的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却又无一例外被镇压了下去。

这一次也没什么不同,大家说,只要官家的军队来了,只要童帅来了,哪怕是天兵天将也要灰飞烟灭。

他们如此笃信,因而琐碎而繁忙的日子就显得更加幸福了。

同样的幸福,西夏皇宫里的皇后耶律氏是察觉不到的。

她困守在这座冰冷的宫殿里,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惊慌,直到受她恩惠,因此极敬重她的妃嫔们也来劝告她。

皇后有什么值得忧愁的呢?

辽主虽然节节败退,可咱们大夏却是安如磐石,陛下已与金人签了盟约,生生世世永为兄弟——不对!永为伯侄之邦呀!

皇后听不得这些,她坐在繁华富丽的宫殿里,那些黑底绿釉的瓷瓶,那些鎏金的莲花铜盏,还有挂在帘上的银质铃铛,精美绝伦,折射出一室的光滑绚烂。

可是她什么也没看见,她只看见了故国满地的血。

“陛下曾与大辽立下盟誓,永为兄弟之邦,”她悲愤地说道,“人无信不立,陛下背信弃义,来日金人又当如何?”

妃嫔们就悄悄地交换了眼色。

“其实,咱们陛下未必会对辽主不利,”那个年纪较小,很受李乾顺宠爱的妃嫔看看左右,小心说道,“听说咱们将要一起攻宋呢!”

只要陛下对大宋发动了攻击,说不定辽主就有机会逃了,那大宋富庶又辽阔,不比辽西那一片草木不生的荒原好得多?

她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却没能说服皇后。

“你们岂非轻视宋人太过?”她说,“我却听闻宋人忠臣良将甚多,陛下欲求寸土,恐不易得!”

六月里,兴元府也热了起来。

有农人在田间直起腰,步履几乎是有些蹒跚地走到田埂边坐下,任由汗珠一滴滴的滚落在泥土里。

农活是辛苦的,因此难得的休息就更显惬意。

他们从瓦罐里倒出一碗水,但不忙着喝,要互相瞧一瞧,茶总比水体面,要是熬得浓浓的一罐粗茶,就更体面了。

自从数月前兴元府的道路重新通畅后,听闻这里物价高涨,不光是利州一路,甚至连成都府都有不少商人往这里跑。

消息总有滞后性,许多商人紧赶慢赶地带着商队赶到时,物价不仅已经平抑,甚至因为运进来的物资太多,竟在市廛货栈堆积成了小山。

有商人差点想不开,准备一头跳了汉水去,好在还有灵应宫这一条活路给他们。

灵应宫还在稳定地收购物资,什么都买,什么都修,就像是个坐镇兴元府的怪兽,长了个无底洞一般的肚子,卖不出去的东西只要送过去,再打个七八折,灵应宫都能收下。

运过来的最初有粮米,有油盐,后来有布匹,有草药,有茶叶。再后来东西就杂了,甚至有人运了小孩子过来,灵应宫也收下了——不仅收下,还如数给钱,不仅如数给钱,还好心给他们送去了官府,请县尉查一查他们买卖人口的手续全不全。外面活不起的孩子灵应宫可以收,被拐来的就得送回去,顺路给人贩子打死。要是人贩子负隅顽抗就更好了,灵应宫最不缺的就是打手——千个道童!

千个道童,千个士兵。仍旧是一军的编制,别的军只有一千五到两千,这里甚至还算上役夫的人头,灵应宫不仅有千个脱产士兵,甚至还有两千个脱产的役夫!

士兵多了,有人就在这一年里抽空脱了个单,产生了一个新的家庭。灵应宫不管家属,但军营附近自然就起了一座小镇,不仅兴元府的百姓往这里聚,附近其他州县的百姓也渐渐过来了,砍倒了帝姬名下荒山上的树木,建起一排排的小房子。

帝姬听说了,就同县令知会了一声,派个祭酒过去,带上了十几个识文断字的小道士,这个小镇上的民事纠纷就被道士们管着了。

小镇上流通的也不仅是铁钱,他们既收符箓,也花符箓,总之人人都觉得轻便,就是贴身保存时需要装在一个防水的油布小袋子里比较麻烦,否则被汗打湿了,符箓印在腋下,这就只能证明他诚心修道,可花用不得了。

军营内外都开始流行起符箓,甚至那些同灵应宫做生意的商人里,也有人不要现钱而要符箓的,偶尔有一两个作假的,因为手法粗劣而被抓出来,好一顿痛打后送了官。

高手一定是有的,但兴元府的高手大概是没什么胆气了,至于成都府的高手,还不曾注意到这里。

今春的茶叶价格很低,大概是因为茶引价格那样高,搞得全四川的茶商都想来兴元府卖茶了——于是田间地头,人人都有一碗茶喝,喝得小孩子晚上睡不着拍肚皮,拍到阿母愤怒地起身抓住痛打一顿才算消停。

外面的小镇这样热闹,里面的军营却更加肃整。

道童依旧是道童,每日里至少要拿出一个时辰学习帝姬改良后的教材——原版的道家经籍不太好用,一来玄之又玄,对士兵没什么意义,二来道教本身是出世的宗教,真教出一群一心一意要避世修炼飞升的隐士,赵鹿鸣也没那个力气挨个辩经。

因此她的教材除了讲一讲道教的一些入门基础外,就是教育她的道兵们:习武就是修炼,习武就是修道,习武到了一定境界,就能飞升——什么境界?那还不简单吗?官家修的是天下的大道,白鹿灵应宫修的也是心怀天下的大道!大道包容千,其中有他们自己的小家,有他们的父母妻儿,更有他们的大宋,以及这个王朝,这个民族的荣耀!

说起来赵鹿鸣也不知道自己的军队更像骑士团还是太平天国,不过她不打算细究那些形而上学的东西。

她只是想要有朝一日,站在她熊熊燃烧的战车上,一往无前,向着她无法躲避的命定之敌,狠狠地撞过去,碾过去——碾成渣为止。

宗泽原本负责监督管制这支军队,后来就不太管了。

……说起来就有点伤心。

老爷爷也是好心,在帝姬招待种家军的宴席上,听到她提及灵应军建立起来很不容易,因此举步维艰,他就记在心里了。

建立一支军队,最艰难的自然是经济账,有钱才有粮,有钱才有兵,灵应军虽说是官家亲口同意建立的军队,拨款却不多,老爷爷想,那自然就举步维艰啊!

看看这些士兵,每日里穿着个道袍在那操练!

他回到家中,看看自家带来蜀中的这些行李,翻翻自己藤箱里多余的衣服——兴元府这样暖和,他留着棉衣做什么用?行囊里甚至还有一袭裘袍,这是哪个爱漂亮的小老头儿,竟然还备了件裘袍,不羞!

宗泽就给自己的厚衣服拿去当了,再加上俸禄,筹备了些钱,不多,只有几十贯,但也已经很可观,称得上是一桩心意。

这位通判捧着几十贯钱,坐着小小的驴车去了军营,正赶上灵应军最新的一批装备到了。

西军客气,说这些都是淘汰下来的东西,但帝姬给钱给得很大方,“淘汰下来的东西”放后世某鱼上,竟然差不多都是九成新到九五成。

士兵们一个个穿上了札甲,披上了貉袖,腰佩长刀,手持大斧,整齐划一地站在营中,帝姬居高临下地检验,看那沉甸甸的大斧衬着沉甸甸的札甲,映出一片杀气腾腾的光。

杀气腾腾,富贵逼人。

宗泽老爷爷穿着一身半旧的布衣,捧着一个比起来就没那么沉甸甸的布袋,站在辕门前看了一会儿。

……就感觉又欣慰,又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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