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蟾叟并非坐井观天之辈,不知见过了多少大风大浪,甚至经历过宁王之乱,故而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识过许多高手。
金蟾叟自认这辈子见过的高手中,必然是老师心学圣人居于首位,只是当时自己太过年轻,境界修为太低,不能明白老师到底是怎样的厉害。待到他修为有成之后,老师已经离世,而他直面过的高手中,除了师兄龙老人之外,还有三名长生之人,分别是龙门府酒馆中的秦清,万象学宫中的李道虚,以及今日的李玄都的。
面对他们,金蟾叟各有感触。李道虚无疑是修为最高,却谈不上最为可怖,因为面对李道虚的时候,并非金蟾叟一人,还有宋政与其他隐士在侧,他只是围攻李道虚的众人之一。与秦清偶遇时,就只有金蟾叟一人,不过那时候的秦清还未完全跻身长生境,还在脱胎换骨的病重期,只是让他如履薄冰,却没能让他这般绝望。现在直面李玄都,终于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作“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金蟾叟不说话。
李玄都便开口说道:“证据摆在面前,这是朝廷的规矩,现在该讲江湖的规矩了。”
刹那之间,金蟾叟竟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三步。
满头冷汗,脸色苍白。
最少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联手,才有与长生之人一战的资格,仅仅是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根本无法抗衡长生之人,就好似少年人遇到了成年男子,经不住三招两式。
虽说有黄石元、齐佛言、宁奇、卢北渠等人在场,可道门那边也有宁忆、上官莞在侧,这些大祭酒、山主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在柳凤磐的眼中,这位儒门隐士一步退,步步退,就好似一个人迎着强烈罡风向前走去,结果被风吹得连连后退。
偏偏柳凤磐一无所觉,这就是十分诡异。
殊不知这是天地共鸣的缘故,地仙一道讲究天人合一,天人境也好,长生境也罢,都是天人合一,与天地共鸣,所以李玄都的气势,只有达到这个境界的人才能感受到,达不到此境界之人便一无所觉。
金蟾叟一退再退之后,竟是退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然后摔回到座位上,喘息不定。
李玄都以气势逼退金蟾叟后,望向柳凤磐,上下打量着此人。
柳凤磐浑身发冷,四肢又有些发软。
这就是李玄都吗?
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到让帝京诸公为之胆寒的清平先生吗?
只是他没有从李玄都的目光中看出太多的杀意,也没有体会到什么压迫窒息的感觉,似乎与当今的皇帝陛下也没什么区别,可偏偏今日在场之人,畏惧此人更胜过畏惧皇帝。
反而是站在李玄都的张白昼,目光更为凶狠,毫不掩饰其中杀意,当真是恨不能啖自己之血肉。
李玄都收回目光,对跟在自己身旁的张白昼说道:“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仇恨会给我们持之以恒的动力,
但是你要清楚一件事,是你驾驭仇恨,而不是让仇恨来主导你的言行。你如果被仇恨蒙蔽了理智,那就很难报仇了。其实说白了,你在及冠成人之后,就该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仅仅是仇恨,还有愤怒、欢喜等等,凡事都要有度,过犹不及。”
张白昼闻听此言,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心境。
很显然,如今的李玄都便是在驾驭仇恨,而不是被仇恨所驱使,所以他的目光中并无那种大仇得报的喜悦,倒是显得十分平静。
李玄都这才对柳凤磐道:“柳凤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若是你能证明自己无辜,我可以向你赔情赔罪。”
陆雁冰嘿然道:“若是你真能让我师兄给你低头赔情,只怕皇帝陛下会赏你做首辅哩,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只不过你能自证清白吗?不对,你根本没有清白可言,应该是你能在我师兄的法眼前混淆黑白吗?”
柳凤磐很想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可是看到徐十三和陆雁冰手中的卷宗,上官莞手中的信件,以及张白昼手中的绝命书,最终还是颓然地没有开口。
李玄都没有多言,转身离去。
张白昼上前一把抓住柳凤磐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跟在李玄都身后。
李玄都一走,道门中人也随之退去,包括陆雁冰、徐十三、柳玉霜,以及宋竹和胡氏兄妹。不过上官莞和宁忆没有离去,仍旧留在此地,毕竟他们是来赴宴的。
几位儒门中人本来想要就此离去,见此情景,也只好继续坐了下来。慕容画向身旁的侍从吩咐了一句,示意重新开戏。
不一会儿,梧桐楼中又响起了丝竹之声和咿咿呀呀的唱腔。
李玄都离开梧桐楼后,外面已经备好了马车,李玄都当先登上马车,张白昼抓着柳凤磐紧随其后。
其他人早有分工,各行其是。柳玉霜负责把宋竹和胡氏兄妹送回玉盈观,而徐十三则负责为李玄都驾车,最后陆雁冰也登上了李玄都所在的马车。
车厢中总共有四人:李玄都、张白昼、柳凤磐、陆雁冰。
李玄都没有说话,张白昼直接喝问道:“尸骨在哪?”
柳凤磐已经认命,闭上双眼,不言不语。
陆雁冰冷笑一声:“我在青鸾卫都督府的时候,听说过很多事迹,世宗年间,有大臣遭到严刑拷打,十根手指被折断,腿骨被夹碎,腿肉被打烂,一片血肉模糊,因为狱中阴冷潮湿,又不曾包扎伤口,伤口很快便化脓腐烂,此人竟然用碎碗瓷片刮去腐肉,就是狱卒都大感可怖。我虽然不曾亲眼所见,但也十分佩服这样的忠正之臣,只是不知柳尚书是否有这样的气节和骨气?”
柳凤磐还是不说话,不过呼吸明显急促几分,显示出其内心并不平静。
陆雁冰又道:“我却是忘了,阁下这等揣摩上意、迎合上意之人还有什么气节可言!那么,阁下的骨气如何?经得起我的几下‘推拿’吗?”
说话间,陆雁冰已经伸手按住柳凤磐的肩膀,五指如勾,然后稍稍发力。
一瞬间,柳凤磐便脸色雪白,表情扭曲狰狞,虽然他想强忍住不发出任何声音,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只是坚持了一眨眼的工夫,便惨叫出声。
陆雁冰松开五指,又捏住了他的一条胳膊,问道:“柳尚书想好了吗?”
虽然柳凤磐和柳逸都姓柳,面对的是同样的处境,可两人却大有区别,柳逸是真正可以做到抵死不开口,逼得兰玄霜要亲自出手,甚至还要请巫咸出面,而柳凤磐不必巫咸出手,也不必兰玄霜出手,只要一个陆雁冰就够了。
柳凤磐多年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样的苦楚?看到陆雁冰脸上的笑容,只觉得心胆俱寒,肝胆俱裂,开口道:“就、就在刑部大牢。”
李玄都吩咐道:“去刑部大牢。”
徐十三立刻驾车往刑部大牢方向行去。
大魏驱逐金帐而立国,自称天朝,皇帝是为天子,官军是为天兵,钦差是为天使,旨意是为天命。这也是张白圭在绝命书中所说的“不从奉天命行事”,并非是天命所归的天命,而是天子的旨意。
在这种情况下,刑部大牢也被称为天牢,位于承天门和大魏门西侧,距离刑部衙门不远。
大魏初年恢复大晋旧制,在朝廷仍设大理寺,犹置刑具、牢狱。太祖皇帝罢除丞相之后,六部地位提高,权归六部,由刑部主掌审判、刑狱,下设直属监,而大理寺则掌复核驳正,不再设狱。刑部监由刑部司狱司管辖,司狱六人,从九品。
当李玄都的马车来到刑部大牢门前的时候,立时有狱卒上前盘问,不过当他们看到下车的柳凤磐后,纷纷行礼,口称尚书大人。
柳凤磐深知李玄都可以在金蟾叟等一众儒门中人面前将自己带走,这些狱卒也是无济于事,干脆是绝了喊叫的心思,领着李玄都等人进了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的格局与青鸾卫都督府的昭狱相差不大,位于地下一丈,常年不见日光,阴暗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坚固无比。
地面上方,除了司狱司的办公衙署之外,多是大片空地,既有校场,也有一个小型的刑场,有别于西市。
大魏的刑场名为“西市”,位于内城,有东西两个入口,各立牌楼。因为存在两种不同的刑法,即杀与剐,故而也分在了两处。被杀的在西边的牌楼下,而被剐的则在东边的牌楼下。凡刑人于市,有青鸾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宛大两县正官在场,处决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
除了斩刑之外,还有绞监候和绞立决,也就是留个全尸,通常就是在这处刑场行刑。
只见刑场正中位置立着一个高高的绞架,一个绳套在风中悠悠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