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士大夫最为推崇的便是“圣天子垂拱而治”。何谓“圣天子”?天子自然就是皇帝,而一个“圣”字,却不是道德完人,道德完人也做不来皇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为“圣明”。无与伦比的权力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不完全的“无所不能”,可又该如何无所不知?毕竟皇帝处于深宫之中,层层壁垒,很容易被蒙蔽视听,甚至闹出一个补丁三十两银子的笑话,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会大力发展监察侦听的隐秘衙门,从绣衣直指到内卫,再到察事厅和皇城司,直到本朝的青鸾卫,都是如此。
在清微宗中,宗主、副宗主之下,分三十六堂,各有职司。其中又有上三堂的说法,也就是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其中天魁堂负责宿卫蓬莱岛,是当之无愧的近臣,天罡堂负责戒律、刑罚,而天机堂则是类似于朝廷的青鸾卫,直属于老宗主一人,凌驾于其他三十三堂之上,甚至天富堂和天慧堂的堂主都要直接听命于天机堂堂主,故而向老宗主汇报一年结算开支之事也是由天机堂堂主司徒选略代劳。
此番李如玉前来,必是奉了司徒玄略的命令,而司徒玄略又是直接听命于老宗主。
李玄都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关系,这才感觉惊讶。
李玄都第一反应便是不让秦素牵扯到此事之中,毕竟这其中波谲云诡,情况不明,而且他要做的事情他自己也没有太大把握。不过老剑神既然是邀请秦素登岛做客,那就没有李玄都替秦素婉拒的道理,若是秦素自己开口拒绝,也不太合适,不管怎么说,老剑神都是江湖前辈,既然老剑神用了一个屈尊降贵的“请”字,再去拒绝,未免也太不识好歹。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问道:“秦大小姐非去不可?”
李如玉道:“回四先生的话,这是老宗主的意思,请四先生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做事之人。”
就在此时,秦素开口道:“既然是老剑神相邀,我又岂有不去之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秦素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忧。
既然秦素已经亲口应承下来,李玄都也没有再去拒绝的理由,好在是两人同去,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大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李如玉见两人答应下来,立刻转身打了个手势。然后就见大船上放下一条小船,向这边驶来。
不一会儿,小船靠近码头
,李如玉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请四先生和秦大小姐移步登船。”
李玄都拉住秦素的手,因为有外人在场,秦素下意识地便想挣脱,可惜李玄都早有防备,紧紧握住不让她甩开,秦素双颊晕红,大是娇羞,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被李玄都拉着登上了小船。
船上只有一名负责撑船的清微宗弟子,戴着斗笠,容貌苍老,也不言语,只是对两人施了一礼,等到李如玉也上船之后,手中长篙一点,小船如离弦之箭向大船激射而去。
秦素心中暗自惊讶,却是没想到清微宗中随便一个船夫都有这般修为,实是藏龙卧虎,难怪能与名宿众多的正一宗分庭抗礼,绝不仅仅是因为清微宗中出了一位大剑仙的缘故。她回眼去看李玄都,只见他神色淡淡,似乎已是司空见惯,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李玄都瞧了她的神色,微微一笑:“这位如玉堂主虽然是天慧堂的堂主,可一众随行之人却是天机堂的高手,天机堂贵为我清微宗上三堂之一,不逊于天魁堂和天罡堂。”
秦素这才恍然。
李如玉不卑不亢道:“事关宗内之事,四先生似乎不应多言。”
李玄都道:“秦大小姐是老宗主邀请的客人,自然就是我清微宗的客人,藏藏掖掖可是待客之道?而且此事也并非机密,只要有心之人都能知晓,并不违反宗规,如何不能说?”
李如玉顿时不说话了。
若是放在不久前,清微宗上下还不太把这位四先生当回事,毕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不管以前的四先生如何辉煌煊赫,现在的四先生不过是一个丢了境界的废物而已。就算看在二先生的面子上,不去招惹他,可没分量就是没分量。可是经过望仙台一战之后,便没有人敢再去小觑这位四先生半分,谁也不是傻子,六先生是何等资质,大家都看在眼里,就连六先生都不是对手,其他人谁还敢去找不自在?还有就是二先生推举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以及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秦大小姐之事,这都让清微宗上下隐隐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再看“墙头草”五先生的表现,最近又是兄友妹恭,由此看来,说不定四先生又能东山再起了。
小船很快来到大船旁边,船身高大,不过小船上的几人都非寻常人等,也不必降下爬梯,直接纵身一跃,便登上了大船。
李如玉将李玄都和秦素请进船舱,然后吩咐船上水手起航,直奔蓬莱岛而去。
时值春夏相交之季,天气变化不定,海上尤是如此。大船刚刚驶出不到一个时辰,忽见风云突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已是乌云密布,海风席卷,潮声如雷,船上之人相距不过三尺,说话亦不可闻。虽是大船,但在海浪之间也渺小如一叶,随着滚滚波涛上下起伏,时而攀上山峰,又时而跌落低谷。
虽然秦素不是第一次乘船,但乘船出海又遭遇风浪却是第一次,只觉得惊心动魄,人力与自然伟力相较,简直渺小无比,不值一提。她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天昏地暗,雷电森然,原本平静的海面上更是翻滚不休,一个个浪头就像一堵堵拔地而起的高墙,连绵不绝,好似没个尽头。在她看来,在此等环境之中,就算是江湖高手,也只能屏住气息沉入海底,待到海面平息再浮出水面,或是直接飞离海面。
李玄都却是没有半点意外神情,他自小长在东海之滨,比这还大的风浪都不知见过多少,自是不以为奇,见秦素面露惊骇之色,微笑道:“这些浪头只是瞧着吓人,还掀不翻船。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便时常孤身一人出海,对滔天巨浪出剑,称之为‘打潮’,一剑便将十几丈之高的巨浪劈成两半,让我心向往之。”
秦素对于这个说法没有半分怀疑,毕竟那是老玄榜上的大剑仙,如此行事方是剑道通神的气魄。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 忽地一个巨浪涌来,船身倾侧,有海水涌进舱内,李玄都对此早有防备,只是轻轻挥袖,便以气机将海水挡住,只见得一道透明气墙之隔,海水流转。
船舱外,李如玉站在大雨之上,从容指挥,此时海上波涛沸如煮,头顶电闪雷鸣,可她看似轻描淡写的寻常嗓音说话,却异常清晰,字字入耳。任凭船只左右摇晃,她的双脚好似落地生根一般,不动分毫,同时她的身上不断有白气升腾,却是衣衫刚刚打湿,便被她以气机蒸干。
秦素瞧了一眼,道:“这位天慧堂堂主也是好修为。”
李玄都脸色平静,淡然道:“归真境的修为,放在外头,也能做一派掌门了,万事自己说了算。放在清微宗中,便只能做个堂主,要听别人的差遣。可同样的修为,外头的掌门却要尊她,何故?只因她身后有清微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