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沉坠如杵的笔锋一划一顿,缓慢摩擦过纸张,烙下了道道墨痕。
拼凑出一枚枚方正文字组成句式,丝丝具现着文主恳切的思绪与情感。
笔上的枯瘦小手僵硬执握,投落在行行工整段落上的笔直目光,紧紧跟随。
其后浑浊的双眼时亮时黯,蜡黄小脸上专注如刻。
这枯槁干瘪的圆寸男孩背着光,趴伏在西墙床头边的书墙案前,低头笔书。
扬起静谧的沙沙声,悄然飘远,漾过一抹抹欣欣点缀的绿植,弥散渐熄。
南边明静的落地窗璃有灿金晨光从容斜穿,照落在乳白色的纯毛地毯上,发散辉芒。
映射着深蓝星空屋顶下悬坠的粒粒星灯,愈发晶莹剔透。
折射出点点光晕,染亮了整间蓝白森系的精致童房。
“……
——深爱你们的小小灿
——”
字落,笔停;房间随之一寂。
“呼~终于写完了!”
白灿缓缓抬头直起身,随手拿起一旁的笔帽盖在笔头,插入前桌的笔筒里。
收身坐回小皮椅,他平静的等待起来,同时心中默念:
十、九、……四、三、来了!又提前了两秒!
心声方落,他眼前画面渐渐虚花,继而眼睛涌来阵阵的干涩痛麻。
随之视觉骤然一黑、耳畔嗡鸣不断。
白灿立马习惯性的闭上眼,打直了腰杆应对接下来的状况。
他清楚身体久坐不动后肌体就会沉寂,陷入类似假死的状态,再一活动就会致使病症诱发。
这时,头脑中袭来浪涌般的股股昏沉,不断冲刷着他清明的意识,宛若要将他堕入蒙昧。
身体也接着攀升起酷似焚灼般的刺痛。
嘶咳咳
灼烈的痛感顿时疼的他冷气倒吸,导致喉管干痒,引发起剧烈的咳嗽。
好在白灿早有预料,紧抿住发白的嘴唇,尽力抬起逐渐缓滞、发僵的双手。
他颤抖着将十指交错、手心外翻,然后竭力的反撑。
浑身韧筋与肌肉犹如针碾,像是吸血食髓的恶魔在寸寸啃食身体。
痛感越加灼烈,似是要焚烧起来一般。
白灿脑袋微微后仰,同时绷直了双腿,将脚尖用力后勾,反向拉伸身体的筋肌。
他连续大喘的呼吸几口,以保证心肺供氧充足。
随后又开始缓慢调节着呼吸频率,保持两浅一深的呼吸节奏,尽量放松肌体。
使他自己的身体自适应恢复,以此缓解怪病引发的疼痛。
印象里,这怪病从两岁开始日渐加深,至今伴随了自己整整七年半。
从最初的小白嫩到现在的小黄瘪,也曾人见人爱过,而今却被同情可怜着。
呼嘶
保持如此怪异的姿态足有一分钟,白灿才感觉身体焚灼似的刺痛感渐渐轻缓。
他虚脱的朝后瘫软靠去,压的椅背微微下沉的抖了两抖,蜡黄小脸上也多出一些惨白。
放空身心,他贪婪的呼吸着,调试回复身体状态。
自两岁后这怪病每年一个变化,咳嗽、发烧、嗜睡、肌肉萎缩、器官衰竭、新陈代谢缓滞……
就连进食的能力也被剥夺了,现今依赖营养液和爸爸带回的特效药继续存活,乃至保持行动力。
“痛,其实忍忍也就过去了,只要活着就好。”白灿每每病发总是这么想着。
躺靠在小皮椅上,他注意力也渐渐松弛,这才感受到熹微晨光的爱抚,烘晒着浑身暖洋洋的。
就…很舒服!
白灿不禁惬意的双眼微眯,心头升涌起丝丝慵懒与怠惰。
舒服的他哼哼了两声,嘴角也不由得高翘了起来:大太阳可真爱我呀!
只小小堕落了一会儿,白灿就甩甩脑袋将诱惑抛却,心里越加凝重、紧迫了起来:
身体越来越不听话了,颓弱无力不说,麻痹感也日见严重,病发的更是频繁剧烈了一些。
感觉自己越来越像个僵尸了呢!嗯,小僵尸!
看来不能再拖了……
生命力流逝这种病涉及基因,归类为疑难杂症,并被两个字收纳——绝症!
根据医生的话白灿是如此理解的,但始终没人正面回答他是如何得的这怪病。
无奈的他毫不吝啬的赏给大家每人一个大白眼,让他们也尝了尝无语的滋味。
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继续活着。
稍作休息后白灿恢复了些许气力,病痛来的突然去的也快,让他也颇为无奈。
缓缓伸出两指捏住鼻梁,他轻轻揉按着睛明穴。
十秒后再度睁开眼睛,视线不再涣散,清明豁然浮现。
眨了眨眼睛,白灿感觉还是有点酸涩,颇有丝幽怨的瘪了瘪嘴。
疼归疼,好歹流点汗或者眼泪也成呀,干烧谁能受的了……
可他心中清楚,自己身体的新陈代谢几乎快停了。
慢慢晃动两下小脑袋,白灿活动着酸痛脖子的同时小手轻甩两下。
随后他双臂微撑皮椅扶手,坐直了身体,定定看向桌面上的纸张,稚嫩小脸上划过一丝落寞。
四天前,在中心医院的诊断室外,白灿又偷听到了自己最新一次的病情诊断。
室里,医生对妈妈说:
“患者的病况愈加危急,生命力流逝严重,根据情况来看,大概率…活不过他满十岁的生日。
家属要做好心里准备……”
紧接着他就听到里面传来,妈妈似是捂住嘴而更显压抑的阵阵啜泣……
白灿没有去直面妈妈的脆弱,从而揭开她心中的疤。
他只是拄着小手杖转头,慢慢移动到远处的座椅上,看着来去过往、面色各异的医护与病人。
渐渐失了神的白灿,唯有安静的等待……
“十年就是一生吗?”
轻轻的呢喃转瞬消散。
没多久,妈妈笑着从诊断室走出,但红肿的眼眶依旧无法遮掩她内心的无助与悲痛。
他恍若未觉的任由妈妈抱着,和妈妈有说有笑的离开了医院,这般状若无事的回到了家中。
回家这四天里,他陪妈妈看电视、陪爸爸办公、陪姐姐学习、陪青婶晒太阳、陪文伯纳阴凉、给旺财埋了骨头祭奠……
“嗯感觉做了很多很多事情,这应该算是告别了吧?”
轻轻声儿透露着些许无奈、心酸和伤感。
白灿欠身拾起桌上用时整整两天才写完的信笺,轻轻吹了吹墨迹,眼中的微光晦暗不定:
现在最后的准备也按时完成,趁着还活着、还能挣扎、还有行动力。
是时候与这阴冷蚀骨的病痛……做个了断了!
想着,他那眷恋不舍的柔软目光渐变感伤,却又在闪烁间将之收埋眼底,转瞬,却又被坚定决绝挤满了眼眶。
小心翼翼的将信笺折叠规整,他珍重的塞进早已准备好的信封。
上书:《爱我的你们——亲启》。
我还能有机会陪伴你们吗?
白灿紧抿住嘴唇,愣愣看着手中信件感觉重若万钧,枯瘦小手也不由的微颤了起来。
薄薄一张纸,却承载起了他所有的牵挂和眷恋,甚至可能是他短暂而又温馨的一生。
爸爸和煦的笑容、妈妈温柔的举止、姐姐温暖的陪伴,一幕幕温馨的日常点滴,一一浮现在他的心头。
如今距离他的生日只剩仅仅四个月,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失去行动力,又何时会消逝离去。
爸爸妈妈穷尽办法想要救治好他,但可悲的是,越尽力,越是证明现代医学的疲软。
这些年,妈妈没了对生活的热爱、爸爸死盯着怪物不放,姐姐专注学习、试图刨析怪病只因也想挽救他。
家里一个个的像戴了面具似的小心呵护着他,但他也不懂,一心为他而活的人生算是谁的……
可他却清楚的知道,相比逝去,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早慧,大概就是怪病所造就的唯一好处,这还多亏漂亮姐姐的教导,让他还能看书学习、交流思考、以及幻想……
白灿舍不得这个家,更舍不得家里的每一个人,他也还有太多事情想做,太多地方想去,太多遗失想寻回……
“玄乎的事,用玄学解决也说不定有效。”
他决定要亲自去找找救命稻草,最起码要搞懂玄乎的生命力到底是什么东东。
命途即将落幕,自我救赎也可能是徒劳挣扎,毕竟连爸爸妈妈都束手无策。
这封信件!如果幸运顺利的话,可以称之为留言,如果不幸罹(li)难……那么就是遗书。
“该去还是得去,挣扎已是自己最后的态度了啊!”
白灿呢喃一句后用力的甩了甩小圆寸,平复了下激荡的心绪。
稍稍踌躇后不再犹豫,果决将信夹入一本名为“再见了,鲁可”的书内。
他最喜欢这本书了,书里有只狗,曾经他也有……过。
手心仔细的反复赶捋着书面,白灿眼里不自觉的流露出丝丝缅怀与追忆。
也许之后的世间不再有我,天上的星星会多我一颗吧!
嗯,如果变成星星能再见到旺财…那似乎也不错!
直到书面平整洁净,他才停止来回拂拭的动作。
随后白灿郑重的将书缓缓推放在书桌中央,静静凝视了一眼后再不做它想。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白灿哆嗦着端起一旁的小熊水杯,小抿一口净水,彻底恢复了镇静。
待干涩的唇口润色后,他吞咽了一丝下喉,顿感身体舒适了很多。
放下水杯,白灿伸手提过立靠在桌旁的一根实木小手杖。
温和的目光投向杖首精雕着的,一只会笑的金毛犬-旺财,他轻声道:
“已经快三年了,旺财!
我们现在就出发,是新生还是结束终究会有个明确答案,再不济也比日日提心吊胆的等死强。
你说是吧?”
话毕,安静的房间更显寂寥,白灿知道他所熟悉的“汪”声回应,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轻笑着盘了盘杖首的金毛犬头,然后双手握着小杖拄地,缓缓用力撑着站起了身。
小脚撒拉着小猫拖鞋,白灿小心绕过椅子,拄着小杖慢慢的顺着床尾,向屋东侧的衣柜走去。
行走间他顺势侧头,看向南边的落地窗外。
春尾夏初的五月天,是个美好的气节,阳光普照,空气透净,能见度很高。
别墅楼下宽阔的庭院里,树绿草青、繁花似锦。
他目光远眺,视线逐渐延伸,越过家中庭院、穿过重重高楼、跨过半个山林。
最终聚焦在遥远天际边,那道参天矗立的模糊虚影上。
据说,散落蓝珠星全球的八棵摩天巨树,那就是辉境内的两棵之一。
白灿静静眺望着这扎根在川宁城外南边山林里,宛如擎天利剑般穿破大地、刺向苍穹的虚影。
他眼里跳动着好奇与期盼,还带有丝丝莫名和忐忑一闪而过:
那个声音到底是不是它的?
也不知道城外是个什么样子,人人都说很危险,最终还是要亲自去看看了。
叮~
一声清脆钟鸣响起,他再度审视了遥远黑影一眼,缓缓收回目光。
扭头看向挂满照片的北墙上方一角,那里挂着个咧嘴大笑的草帽海贼。
它拧成麻花的双臂,左手指着9、右手指着12,刚才钟鸣就是它发出的。
已经九点了!晨露潮气已经散净,雨季刚过气候适度,时间也刚刚好。
稍一琢磨白灿便心中有了数,转眼来到衣柜前,他抬手拉开了柜门。
露出里面整齐挂满的一件件,颜色鲜亮的长袖衣服与各式长裤,以及鞋子。
将小杖立在一旁,白灿脱掉海绵宝宝白T恤,取出大圣明黄色套头衫穿在身上。
又换上一条浅色牛仔裤,蹬着双黑色小皮靴,将枯槁的肢体遮蔽严实。
接着他从柜侧抽拉出全身镜,借着窗前的光照微笑着打量自己。
镜内面容蜡黄枯槁的小圆寸笑容灿烂,浑浊的眼眸虽不是很清澈,但依然清明。
高不及一米二的瘦小身躯上衣装整洁、大圣护体。
白灿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真是个阳光灿烂的小可爱呀!”
似是感觉心中的踌躇又稍微坚定了一丝,他伸手揉揉自己的脑袋:
“要是头发能再长点,会不会更好看?”
干瘦的手指揪掐着小圆寸上几乎掐不住的发茬,白灿也颇有丝小幽怨。
妈妈什么都好,竟然以长头发会抢他身体的营养为由,断了他的杂念,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和妈妈理论了……
悻悻的放下手后白灿面色一肃,定定审视着镜中即将走向未知的自己三秒钟。
呼我可以的!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后,白灿提出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小背包,背在身上。
目光瞟过左手腕上的电话手表,他思虑再三还是没有摘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把换下的衣服稍微整理放在一旁,青婶中午会定时来取。
将镜子推入衣柜后,他提起小杖顺手合上了柜门。
转身缓步到屋门口,白灿又扭头环顾屋子一圈,目露留恋:
我还能回来吗?
……
祝我顺利吧!
默默盘着杖首,他不再徘徊,确定一切妥当后打开了房门,紧攥着小手走出了房间。
咔哒~
随之一声轻响屋门关闭,房间陷入寂静,小皮椅空空荡荡,书桌中央…一书静静躺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