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渊顶之处没有星和月,浓雾掩盖了一切,也掩盖了四小点燃的篝火。
篝火将四小的脸映得通红,但四人都默不作声。
和玄家五虎大战后,观音打开一部隐秘的卫星电话,和一些隐藏在浓雾中的人交换信息,确认与布置了很多事。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原本的最后一道关卡,那里早已人去卡空。看来对方认为这道关卡拦不住他们,也无法拖到增援赶到,干脆把人集中到渊顶,给他们送个终局大礼包。
飞、电两剑已经提前等在那里,石应把七剑都还给了她们,毕竟还是自己的剑更好用。两人以后隐姓埋名,也不会轻易使用,但紧要关头,为保命也就不在乎暴露了。另外五把剑,算是相伴二三十年老友留下的念想。
两剑随即离去,要先潜入渊顶埋伏,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后面追兵尚远,且已无精英,追上他们也是白送香菜。星都F4干脆驻扎于此,反倒成了守关者。
这时也不怕暴露了。对方显然知道他们就在这一带,却不会急着派小队来绞杀。追兵在等后续大队人马;已经驻扎渊顶的守卫在守株待兔。所以就算他们不去渊顶,对方也不会扑空,只消两下合围,四人只能束手就擒。
绕弯逃去别的地方也不是好主意,那会遇到无穷无尽的围追堵截。长年逃跑,总有失手的一天,对方有的是人手跟他们周旋。
只有逃入深渊、留待转机才是正道。他们如此想、对方也笃定他们会如此想,这对双方来说,既不是秘密、也不是阴谋。
剩下的不过是明天在渊顶来场大战,看看是攻方破防、还是守方擒王。
天色已晚,四小各想心事,谁都没心情去睡。
明灭的篝火在苍苍小脸上跳动,石应总觉得那阴影下的清丽一会像是小榭,一会又像是苍苍,一会又像是她们两人的合体;其实两人本就共用同一身体。
苍苍深吸口气,像说服了自己、又或是另一个自己,用她从来没有过的语气,也不是以前小榭的那种语气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石应还没开口,观音抢先道,“并不奇怪,你还是我们的姐姐。从你重启以后,从来没变过。”
赵恭如温柔的声音像被浓雾挡住的星光,点点滴滴洒在苍苍心头,“两个姐姐都是我们的姐姐。有时我会很好奇,你们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
苍苍心情并没有因她们的肯定而好转,“你们一定更喜欢她。她温和、懂事、细腻、包容。不像我,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鲁莽、自大、固执、粗鲁。”
观音说,“记不记得在矿洞里,我提过的禅师与青年的故事?那时你是不是也在悄悄地听?”
苍苍撅着嘴掰断一根树枝扔进火中,发出一通噼啪乱响,火星蹿起象点点星光在浓雾中跳动,终于消失不见,“听是听见了,可是我不太懂,她懂了。”
观音说,“你和她,就是一张纸的两面,平时你们绝对不会同时出现,可如果把纸扭一下,两面就通了!你们就可以同时出现了!”
这一番话如惊雷般,在苍苍和石应、赵恭如心中炸响,火光将苍苍的精致俏脸照得更亮了,可随风飘荡的火光很快又暗了下去。
苍苍突地拼命摇头,带着哭腔道,“不行、我不要、不要再被关起来!我已经被她关了十多年了!
你们知道那种痛苦吗?就是明明什么都听得到、看得见,可却不能说话、自己喜欢的全都不能做、只能看她做她喜欢我却讨厌的事!
你们知道这具身体明明是自己的,可一切都不归自己管的痛苦吗?
我明明喜欢的是热烈好看的衣服,可她每天偏要穿成性冷淡来气我!
我想打死那些混蛋,可她却故作仁慈放过他们!你们知道那时我有多气吗?
我早想推了小石头,可她偏不许!说什么要等小石头长大,可小石头早就很大了啊!”
石应刚好往篝火堆里添了好大一条柴,又刚好吹来一阵风,火光腾腾,把赵恭如的脸映得更红了。
三人都不想打断苍苍,苍苍自顾气道,“每次遇到她解决不了的难题,她才把我放出来!人家根本没玩够,她就又把人家关起来了!
她自己玩了十七年,人家之前只出来过几次,加起来不过十分钟!重启了,一切归我了,我才刚玩了几个月,她就又想复辟了!
她自己说好的,至少也要让我先玩十七年,再说以后的事!现在又要变卦!”天知道她怎么知道“复辟”这词,高度怀疑是老家伙说过的醉话。
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又在心中偷偷欣喜,这却不敢对苍苍说。
苍苍看来打算把一切和盘托出,也许在她、她俩心中早憋了许久,她们怕是已经暗中吵了无数架,早想找几个裁判评理。但许是怕大伙觉得一个身体里却藏着两个灵魂,会被当成是怪物,以前无论是小榭、还是苍苍,都在刻意回避。
现在总算有机会说出来,与其说是寻求三人的帮助和认同,倒不如说是她们不再只在内心里交锋、更要把那些在心中翻腾多年的想法和盘托出。
人类普遍孤独而自闭。我们每个人的想法被身体封闭起来,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的想法和情感;别人并不能真的感受我们的想法和痛苦。封闭的身体保护着我们不被窥视不被猜透,可也禁锢了我们。
身体就像一座高墙,墙里墙外的人绝不能看到另一面的风景。只能在两边隔着两堵墙来回喊话。
然而每个人的表达力有限、对方的理解力有限;想法、经历、价值观又完全不同,大多数时候,人们都在相互鸡同鸭讲。
那些能够聆听、抚慰彼此内心的,我们称为“知音”。
知音和桃园三结义、山寨聚义不同,后者更多是利益共同体,其中或许有意气相投和日久生情,但最开始让大家走到一起的,一定是相同的处境、利益或目标。
知音完全在于两个心灵的相通、碰撞和相容。大概就是确认过眼神,咱俩只要对方一抬手,就知道他打算来一记什么品种的屁。
很长很长的年代里,人们都分不清好友、兄弟、恋人与知音的区别。
人们常常纠结两个问题:异性之间到底有没有纯洁的友谊?恋情、婚姻是否一定要以知音为基础?
也许直到现在,这两个问题都没有公理和标杆。
每个人都把自己保护在高墙之中。墙外信息或许会改变墙内看法,可绝大多数时候,墙里人绝对不会对墙外人说出真实想法。甚至还要千万百计掩盖,不但要掩盖想法,还要掩盖情绪。
很多野鸡教材会教人们如何通过表情、肢体语言识别对方的情绪、意图、想法,又有很多野鸡教材教人们如何把自己的情绪、意图深藏起来。
人们认为,被别人窥探出真实情绪,将被别人利用。尤其上位者,他们害怕被下属洞悉情绪后,自己将无法御下;更害怕被人认为不够沉稳、大气。
企业选高管、政府选官员,都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以免暴露真实情绪被下属、同僚、对手乃至上级猜透,那自己将极其被动、为人所乘。
像刘五那样,看一眼千年老妖,就知道他的喜怒哀乐,这样的天赋很容易引来杀身之祸。还好他只是个调酒师,若进入政界,立马会成为众矢之的。
一个能猜透所有人心情的人,如果不能是朋友、也不是无关痛痒的娱乐从业者,那一定会是天大的劲敌,必得除之而后快。
人与人之间的想法既然很难相通,那么很多人就会退而求其次,找个树洞。
人之所以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除却其中很多不堪、污秽之处外,更怕暴露自己、让自己在博弈中处于被动。
很多人经历过这样的事:求职新公司时,会被要求提供上一家公司的薪资、收入证明。对方以此考量你的薪资要求是否合理、是否诚实。
可入职后,却不能打听同事的收入;如果打听了,多半会被开除。公司知道所有人现在的收入、在上一家公司的收入,但你却只知道自己的收入。
他们把这叫做信息不对称。掌握更多信息的一方,处于极大的优势之中,他会千方百计维系这种优势。
所以,扯心扯肺的话,不能轻易对人说。“扯心扯肺”这个词本身就说明了轻吐真心的危险:心肝脾肺肾都扯出来了,对方如果是狼,那还不直接一口吞了啊?
但很多话憋在心里,又实在难受。
心事就像屎尿,憋久了,膀胱会发炎、会失禁,那样后果会更加严重,如果成功憋住,又很可能发展成便秘,从此什么真心话也讲不出口。
于是,把真心话说给人畜无伤、没有神智的树洞就比较安全了。树洞容纳着人们吐出来的芬芳,这些没有重量的信息如果没被同样没有重量的灵魂所接受,就将彻底消散在空中,不留任何痕迹。
可树洞毕竟是没有生命的死容器,说给树洞听,不过瘾。这就像玩过多人联网游戏、习惯了PK的人们,再去玩单机游戏,会觉得乏味。
酒友、闺蜜、知音是有生命的树洞,还能偶尔共情、互动。
但你在酒桌、包间、闺房、茶室无心或者激情澎拜时说给别人听的醉话,又很可能会被泄露被举报,在公众面前引发轩然大波、或干脆成为呈堂证供。
酒友和闺蜜,有时像阴险的毒蛇,潜伏在我们四周。平时他们收起毒牙、笑脸相迎;一当时机成熟,他们就会为了利益、嫉妒狠咬我们一口。
就算我们从此与他们绝交,可伤害已然造成,而他们也早拿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然后改头换面,去伺机吸食下一个酒友闺蜜的血肉。
酒友和闺蜜太危险,于是就有了收费树洞:心理咨询师。
合格的咨询师头一个本领和职责就是聆听和共情,是高级树洞。咨询师并不绝对安全,但又绝对比酒友和闺蜜安全。但咨询师除了昂贵,还可能发展出超越医患关系的危险感情。
咨询师和来访者的关系不是日常关系。但满心伤痕的来访者却很容易抓住咨询师这跟稻草,以为那就是自己的知音、自己的全宇宙。
不合格的咨询师会惊艳于部分来访者的美色或财富,会在享受自己拯救他人、充当上帝的快感中,逐渐迷失,以为自己就是对方的知音、救世主。
两边干柴遇烈火,就很容易将彼此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