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城隍庙,天色熹微。
距离李鱼降临此世,已然过了百日有余,如今正是建亥之月。
虽然渚泽中蒲草尚青,但水面初凝,土气凝寒,阴气厉清,已是到了万物收藏之时。
尽管已经入冬,可李鱼依旧是一身单薄的麻布袍,坐在正殿之中,面色红润,头顶有些许白气升起。
在他背后,则是色彩黯淡的都城隍辅德王像,此时其上隐隐约约有一缕神光缠绕,只有修行中人方能看出。
李鱼坐在蒲团之上,双眼微阖,面色平淡,一呼一吸之间一道隐显玉色的纯白气流于口鼻之间来回流转,如同活物一般。
“三月苦功,以性补命的修行逐渐完满,我也可以尝试进行下一阶段的修行了。”
惟恍惟惚之间,李鱼心中突然有着明悟,他轻轻一吸,那道白气便没入口鼻之间,在脐下三寸处盘作一团,复又出动化气,不循经脉窍穴,而是直接隐入四肢百骸之间,滋润起全身血肉。
道门修行之法,以性为体,以命为用,初时以性就命,如日蒸海水,久而云气上升,此炼精化气之正功也;中间以命合性,名曰抽坎填离,性命混合,还丹可结。
虽然李鱼修行巫觋方士所传的食气法,不讲什么筑基、结丹、元神的划分,但其中的道理,总还是相通的。
随着他苦修百余日的一道精纯元气没入全身之中,李鱼只觉肾脏所在之处渐有热感传来,而后逐渐蔓延至关元、气海等窍穴之中。
李鱼不为所动,双目紧闭,抱守灵觉,继续体悟自身细微之处的奥妙变化。
突然,他头脑一轻,一股紫气自天外而来,经由百会而下,流经十二正经,亦是直入脐下丹田之中。
李鱼只觉自己意识猛然一跳,似是要超离肉体,脱出体外,正是《重道延命方》中所记的“魂引百会动”之象,到此一步,李鱼哪怕是死,也能化作鬼魂,维持意识短暂不灭了。
他欣喜地睁开双眼,正见天边冬阳初露,一抹紫意在其中若隐若现,于是恍然道:
“原来那最后一步,是得了天时相助方能如此顺遂,看来我辛苦掐点,选定此时结束以性补命修行的打算并非无用之功。”
李鱼站起身子,再度摆出了熊经鸟申的架子,同时食岁星气法配合运转开来。刹时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冲刷着意识,他浑身毛孔顿开,经络舒张,竟然体会到了精气神的首次圆融,似沟通天地,顺一自然。
“以性补命的修行结束,人身搭通天地之桥,能以后天返先天,这才是这一阶段修行的真意啊!”
李鱼体态轻柔,面露陶醉之意,只觉自己仿佛投入了一池春水之中,如复归母胎般安谧祥和,让人不愿醒来。
突然,一股扭曲混沌之感如狂澜般袭来,春水变成了血池,悠然自得的鱼儿变成了遍体触须的怪物,李鱼猛然一惊,退出了食气法的状态,额头泌出了一层冷汗,喃喃道: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他环视周围,只见一切如旧,城隍庙中安安静静,再无外人,几堆砖瓦木梁摆在哪里,借居此地的那些个穷苦人家早就拿足了补偿费用,搬了出去。
“不是外敌来袭,而是天地本身的异常吗?”
李鱼静下心来,回忆起先前感受,神思陷入冥定之中,以灵觉通感天地,若有所悟。
“方才我耽于复返先天后所带来的感动中,现在想想,虽然天地间元气充沛,但却无端有着一股凋敝残破之意,似乎有所缺失。
“除此之外,那股诡异扭曲之意也有一种格格不入之感,并非天地原本之物。”
一念及此,李鱼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世间都道嘉祐年间,洪太尉上龙虎山祭天失败,引来天外邪魔入侵,莫非这就是天外邪魔带来的影响?”
他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于是逐渐放下了心。
“总之,找到原因就好。日后服气修行时也得谨慎一些了,切莫被那股诡异扭曲之意沾染上,不然有什么下场谁也说不分明。”
李鱼估摸了一下,倘若他感应无错,天地元气大海之间,被那诡异之感扭曲了的元气不过十之一二,剩下的依旧正常,想来这也是此世并无大变的缘故。
若是天地元气俱都被歪曲,届时世间又是何等面貌,修行之人又成了什么样子,李鱼不想去猜,也不敢去猜测。
他在庭院中来回踱步,看着周围略显凌乱的建筑材料,终于把注意力放回眼前自身上来。
距离当日报本寺一行已然过去了近百日,那位神秘的光济和尚自送了李鱼一首佛偈后,二人便再没有见过面。
李鱼后来也去过有邰镇几次,发现那些普通的末尼教徒已然忘却了与末尼教有关的事情,各个安分无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镇北的报本寺塔中则是多了几个出家和尚,以何虎为首,潜心礼拜,青灯古佛。
这种悄无声息间修改他人记忆的能力,确实让李鱼有些惊心,他不免有些担心自己是否也被对方修改了记忆,但是一番回忆无果后,也就逐渐把此事放下了。
大闹报本寺,捣毁末尼教据点,宣扬城隍庙名声,引来富绅大户翻修庙宇的计划失败后,李鱼有过一次反省,认为并非自己的计划有所疏漏,而是遇上了光济和尚这么一个规格外的存在,于是他打听了一段时日后,再度付诸了行动。
龙门村在有邰镇北五里处,翻过报本寺所在的那座小山便是此村范围。
村中人大多以苏为姓,乃是西汉关内侯苏武苏子卿之后,世代居此,为先祖守陵。
不过七八年前,大概是熙宁七年时,苏家倒是出了一件怪事。
当时的苏家大小姐名为苏曲铃,自幼随家中男子学习诗文,美丽聪颖,自诩巾帼不让须眉,最爱班昭、蔡文姬等女子事迹。
后来这位苏大小姐欲往长安求学,却遭了苏家家主的拒绝,于是心中不忿,女扮男装,来到了邰城散心。
彼时邰城中有一个越姓游侠子,平日里最好争勇斗狠,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可二人不知怎地却对上了眼,经过一番纠缠后,那苏家大小姐也没了求学的意思,寻死觅活,偏要嫁给那越姓游侠子不可。
苏家家主起先担忧自家女儿是被人迷了魂,查探无果后又担心起自家名声——那游侠子可是个飞扬跋扈的破落户出身,于是暗地里买通人手,寻了个由头将那游侠子抓入县衙大牢中关押起来,最终“暴病而亡”。
苏家大小姐闻讯,大悲之下一病不起,身染沉疴,不久后也是一命呜呼,一缕芳魂消散人间了。
但自那之后,苏家便莫名其妙地多了一桩异事:凡有苏家女子到了出嫁年龄,无论主脉旁氏,必然有着一位自称“越苏氏”的妇人打扮的年青女子前来送礼,倘若不收,三日后苏家女儿必然暴亡;倘若收下此人所赠之礼,那苏家女儿的双亲则会在半年内随机去世一位。
这“越苏氏”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诅咒般,缠绕了苏家数年,直至李鱼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