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彩阳那边挂了电话,季叶梧在小册子上写:小阳,庭哥哥有女朋友吗?
她把册子拿过来,庭彩阳看了,在手机上打字:没有哦。我们家的人好像不习惯和女性一起生活。
季叶梧见状,也拿出手机,和他一起坐在床上,打字道:为什么?
庭彩阳:从我有记忆,我们家里就没有女性成员,一直是爸爸、哥哥,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小时候,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我问爸爸,他说妈妈去世了。
庭彩阳:因为一直都没有和女性一起生活,所以不太会相处吧。而且我觉得哥哥,也许不喜欢女生。
季叶梧:不喜欢吗?
庭彩阳:是啊。其实原来我们差点有一个妈妈的,邻居给爸爸说媒啊。我很开心,可是哥哥好像不是很喜欢。
庭彩阳:也不是不喜欢吧……就是有些奇怪。他开始问我“要有妈妈了,开不开心”,后来过了几天又问我“我们和爸爸分开,把爸爸让给新妈妈,好不好”
庭彩阳:我就觉得很奇怪呀……为什么爸爸结婚,我们就要和爸爸分开呢?爸爸还是爸爸呀,我们不能一起生活吗?
季叶梧:对哦,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因为结婚和亲骨肉分开呢?庭哥哥是不是太喜欢爸爸了,所以不想把爸爸让出去呀。
庭彩阳:我开始也这么想的。可是后来过了几天,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个阿姨了。爸爸和哥哥那几天都不怎么说话的,我觉得也许不会有新妈妈了,哥哥应该会很开心。
庭彩阳:可是有天晚上,我看到哥哥哭了。
季叶梧惊讶:为什么会哭?
当时的场景实在是让庭彩阳无法忘怀,以至于提起来都记忆犹新。
他记得有天半夜突然醒了,睡不着,索性看着天花板发呆,沿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一路迁徙着目光。更新最快 手机端:
直到他看到月光下庭雨疏的脸,哥哥正安静地侧躺着,不知看着什么方向,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可是脸上淌满了清澈的泪水。
庭彩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会哭,可是那么多的眼泪,总让人感到心碎的悲伤。
直到现在,他想起庭雨疏的泪水,还是觉得迷茫,又非常在意。
庭彩阳想着想着,把手机放到一边,躺到了病床上,看着天花板。
他想得太入迷,以至于忘记了季叶梧听不到他的话,他慢吞吞地说:“你知道吗?我哥哥是特别坚强的人,他吃了好多好多苦,可是我只见过他哭过两次,除了这一次,就只有……爸爸去世后。”
哥哥,到底为什么那时会哭呢?
庭彩阳望着天花板,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躺在那张大大的木床上,身边躺着无声流泪的哥哥,月光浇在他的脸上,他的泪水剔透晶莹。
楼知秋收紧了手臂,将庭雨疏紧紧地纳入怀里,仿佛要把他和世界隔离开保护在自己的怀抱中。
如果可以,楼知秋希望庭雨疏真的能变成一只小熊猫。
这样他就能把庭雨疏放在卫衣的兜里,宽大的帽子里,太空舱背包里,走到哪,就把他的小熊猫带到哪儿,有谁来欺负他的宝贝,他就要那个人好看。
庭雨疏怔然,自从父亲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紧紧地拥抱他。灼热的温度沿着相贴的身体,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自己。
就像之前楼知秋看他那眼,从没有人用那样温柔悲伤的眼神注视过他,以至于庭雨疏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准备,一时忘了推开楼知秋。
所有的戒备都轰然坍塌,猝不及防他展现出了脆弱的软肋。
心中涌起一股酸涩的冲动,庭雨疏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有时候觉得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楼知秋敏感得可怕,他稍微松开庭雨疏,皱紧眉头,锐利的眼神刺过来。楼知秋用一种近乎严厉的态度毫不留情地说:“你想说什么?你在愧疚,是不是!”
庭雨疏没有立刻回答楼知秋,他被楼知秋陡然露出的强势惊得心跳快了几拍。没有防备之下,反射性瞳孔放大。
尽管他认为自己很冷静,但身体却在迅速分泌着肾上腺素感到惊恐和亢奋。
那些如雪花翻飞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占据了庭雨疏整个脑海。
“都是你,我都是为了你!我的整个人生都被你毁了!”母亲掐着他细瘦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尖叫。
她的眼睛仿佛被火烤过,猩红的眼底下滚烫的眼泪把眼睛都涨大了似的,好像她的眼睛突然变大,半张脸都是一对漆黑的眼睛。
母亲的整张脸妖魔一样变得恐怖可憎,他忽然认不出母亲。
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温情与爱,她变成了一只吃人的怪兽、吸血的厉鬼,刮骨的痛恨和仇怨从那对过大的眼珠子里汩汩地流出来。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母亲说。
……
“你妈那个疯婆娘呢,又出去鬼混了是吧……饭冷了,再去热一道……嗯?你在哪?疏疏?”
他拧开门,轻轻推开一个缝隙,安静地看着客厅里的父亲。男人正烦躁地一根一根抽着烟,桌上东倒西歪地滚着几个酒瓶,黯淡的客厅里烟雾缭绕。
见得不到回应,男人恼火非常。“我跟你说话呢!为什么不回话!”
父亲醉了酒,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朝房间慢吞吞走过来。
“你在哪里……?疏疏……小疏……为什么不理爸爸?”他口齿不清、腔调混乱。
男人越走越近,他手指上夹着的那支烟,像毒蛇的眼睛,火星滚烫。
庭雨疏看着父亲手中的烟头,手一颤,关上了门。
“你等我……等我找到你。”
沉重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还是停在了门边。
……
楼知秋看着庭雨疏失神漆黑的眼睛,心里像火烤一般焦灼疼痛。
他吓到庭雨疏了。
在心神松懈之下,与刺激源高度相似的场景,让庭雨疏出现了短暂的重返现场的应激反应。
楼知秋用手掌着庭雨疏的脸,“看着我,看着我!”
“别怕,没有人可以伤害你。我在这,我保护你。”楼知秋轻声说。
庭雨疏的确想表达的,是对自我厌弃的情感。
楼知秋知道这其实是非常自然的现象,儿童无法客观地解释自己所遭受的不幸,尤其是家庭破碎的悲剧。
他们会将原因归结在自己的身上,愧怍和自卑从此根深蒂固,想要抹消掉自己的存在。
即使成年后,可以冷静理性地看待经历过的伤痛,这种深入骨髓的自厌也不会被拔除。
可是,楼知秋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这样的庭雨疏。
庭雨疏眨了下干涩的眼睛,仍然是平静地说:“我只是觉得,他们有些可怜。”
楼知秋丝毫没有让步,他神色威严冷漠,本就刀削斧凿的面容在盛怒下冰冷得锋芒毕露:“谁都可以觉得他们可怜,只有你不可以。”
“不要因为犯人的苦衷忽略他们的罪行。”
“如果你没有被人发现收养,你亲生父母就是蓄意谋杀。”他的语调冷酷平静,毫不留情地撕破所有庭雨疏原生家庭中复杂的恩怨纠葛,把罗梅仙行为的本质揭露。
庭雨疏近距离看着楼知秋,楼知秋本生得气魄不凡,此时几分狠厉漠然的神情,顷刻显露出极强的压迫感和控制欲。
庭雨疏一向厌恶他人对自己展现的强势,但他此刻却没有针锋相对的敌意,反而升起一种诡异的安全感,一股温暖的热意促使他心跳加快。
楼知秋深深地注视庭雨疏,沉默地观察他的反应。
片刻后,确定庭雨疏完全恢复,楼知秋的神色逐渐松动。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和缓,“你是最值得被爱的人。谁来爱你,患得患失的都应该是爱你的人。”
楼知秋重新温柔地搂回庭雨疏,温热的手掌覆在庭雨疏冰凉的发上,“你就是最好最好的,谁不喜欢你,就是他的问题。”
庭雨疏眼睫轻颤,他垂眼看着楼知秋宽阔的后背,自己的手松弛地垂落在楼知秋的腰际,他的手指微动,想要抬起搭上去,又有些犹豫。
感受到庭雨疏逐渐平缓下的呼吸后,楼知秋轻轻松开了他,坐回了原位。而察觉到楼知秋离开,庭雨疏下意识缩回手臂,几乎是拘谨地坐正。
其实庭雨疏表现得很镇定,但因为太过镇定和严肃,反而让楼知秋发现他的不适僵硬感,看出庭雨疏真的很不习惯和别人的亲密接触。
楼知秋温和地微笑,说了一个听起来很不相干的话题,“有时候人的气运忽高忽低很神奇,可是有的人好像一直都在倒霉。不过实际上,相比较客观因素和运道玄学,个人自身的选择才是很大概率地影响着事件的结果。”
庭雨疏漆黑沉静的眼睛看着他。
楼知秋换了一个更舒适放松的坐姿,语调也变得随意,“我觉得你应该更任性一点。”
“更任性?”
“嗯,你可以试着相信我。”试着接受他人传递给你的温暖。
“别人我管不着,但你应该相信我呀,我这么喜欢你,你对我任性那叫我的荣幸。”楼知秋眨了一下眼睛。
“……”
“比如你饿了,就应该跟我说楼知秋我要吃什么什么,你要是不喜欢的话,还应该对我挑挑剔剔,这个不好吃,换一个。”
“……你和朋友之间是这样相处的?”庭雨疏觉得不对劲。
“是啊。朋友之间请吃饭不是很正常吗?”楼知秋偷换概念,模糊问题地反问。“不都是喊爸爸爸爸,没钱了,给我买晚饭吧,这样吗?”
楼知秋继续给自己推销,天花乱坠道:“我可是五讲四美的新世纪好青年,生长在红旗下的翩翩好少年。不烫头,不抽烟,不喝酒,不打……好吧我打架。”
楼知秋卡了一下壳,肉眼可见地泄气。
“打架?”
“嗯……上高中的时候打过……”楼知秋摸摸鼻子,心虚的眼神飘到房间其他处。
庭雨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为什么?”
楼知秋目光转回来落在庭雨疏脸上,还是说了,“读中学的时候,你比赛输了,然后有人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我气不过,就……”
庭雨疏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麻麻的,他看着楼知秋越来越低的头,露出了头顶一个小小的发旋,竟然难得孩子气地想伸手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