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的夜风沉醉得像乐章一般曼妙,裹挟着丝丝的凉意。
楼知秋把自己邀请庭雨疏入队的所有理由都陈述完后,继续道:“我还没给你介绍我们战队。我打ad,上次排位和我们一起的女莽夫是我发小,她打野,是女选手。”
“她能胜任打野位,只是薛定谔的水平,那次她关注全在我的八卦上,发挥差不多就是左右手交叉玩的那种吧。除了我们之外,战队还有一对兄弟,上单是哥哥姜珂,中单是弟弟姜莱,姜莱原先打得辅助位,兄弟俩都非常刻苦。”
说到这,楼知秋难得有点不好意思,有一种庙小不敢请大佛的惭愧感,“虽然我们春季赛战绩难看得一塌糊涂,真的是有原因的……”
楼知秋不喜欢背后语人是非,在想怎么既不谈及赵智兴,又能挽回一点战队尊严,“就……嗯……其实我们几个人水平还,可以……吧。”楼知秋眼神飘忽,从街道商铺的广告牌沿着电线一直看到另一边的路灯。
楼知秋在心里反复刷频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庙小无僧风扫地,天高有佛月点灯。庭雨疏就是我们的点灯人!
庭雨疏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情况,看着楼知秋底气不足强撑场面的样子,一时觉得有点好笑。
见庭雨疏露出淡淡的笑容,楼知秋又迅速活了。
他说:“正事儿都说完了,我可以说别的了。”
庭雨疏笑意微敛。
楼知秋揣了一路口袋的手终于拿了出来,他把攥紧的拳头抬起来,摊开手掌,掌心里躺了一个木雕的小熊猫,切面还很清晰,但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画的很细致,小熊猫的毛发上色也干净爽朗,颜色分明,一看就很极简主义。
“我上次看你车钥匙上光秃秃的,就想给你弄一个吊坠,前几天跟小阳一起上木雕手工课,我花了两三天雕完了,觉得还挺可爱的,就想送给你了。”
要是贵重的礼物,确实不好收,但这种手工做的小东西,本身就是种心意。
庭雨疏看着楼知秋脸上爽朗又有些羞赧的笑容,还有点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心里有一种很柔软的感触,他接过楼知秋手里的木雕小熊猫,放在手里细看,小熊猫还带着楼知秋的体温,暖烘烘的。
这是一只正笑着招手的小熊猫,胖乎乎的,兴高采烈地张开嘴像在说什么,背后还有一条粗壮的长尾巴。
庭雨疏微笑,“谢谢,我很喜欢。”
楼知秋开心地说:“你怎么老对我说谢谢,像给我发好人卡似的。”
庭雨疏问:“好人卡是什么?”
楼知秋一窘,觉得自己最近频繁祸从口出。虽然他本意是字面意思,但是真的解释起来……楼知秋看着庭雨疏脸上未散的笑意,想到好人卡的含义,心里一动,感觉耳朵又热了。
楼知秋漫无目的地想,还好这里的路灯是黄色的,他看不到我耳朵的颜色。
等不到解释的庭雨疏:“?”
楼知秋见状,强行解释道,“就像老师给学生颁发奖状一样,你觉得谁人好,就给他发好人卡。”
庭雨疏听了,竟然认真地说,“你的确是好人。不能给你发吗?”
楼知秋大窘,还真的顺着他的话接了,“发是可以发,但我一向以雷锋为榜样,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不留功与名。以褒奖为目的的一切善举都是假好心。所以这个好人卡,我不能收下。”
庭雨疏若有所思点头。
楼知秋看庭雨疏真的信了,又在心里抓狂:万一他以后误用了好人卡怎么办啊!!!我怎么解释啊!!!完了完了。
两秒后,楼知秋决定揭过这个话题。他指了指庭雨疏手上的小熊猫,语调从容地说:“咱们给他取个名字吧?”
说完楼知秋就又开始抓狂,太幼稚了吧,谁会给一个钥匙挂饰取名字啊!!!
没想到庭雨疏点头,问:“你想给他取什么名字?”
楼知秋一愣,说:“……我做它的时候,想的是它说‘你好’,不如就叫小李吧。”
庭雨疏嗯了一声,将小熊猫收回了口袋里。
还真的叫小李了啊……楼知秋心想,看着庭雨疏的动作,怎么说也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庭雨疏抬头,温和地说:“回去吧,我好冷。”
庭雨疏回到酒店房间,刚关上门,听见庭彩阳喊了声:“哥哥,你回来了?”
他应了一声,走过去。
庭彩阳从被子里撑起来,拧开了床头昏暗的小灯。
庭雨疏坐到床边,低头为他掖了掖被角,“睡不着吗?”
庭彩阳挪过来一点,抱着庭雨疏的腰,把额头抵在他的衬衫上,“嗯……我想和你说说话。”
庭雨疏摸摸弟弟的头:“是想说我退役的事?”
庭彩阳沉默一瞬,“……嗯。”他抬起头,坐起来一点,仰头望着庭雨疏:“你决定什么时候……想好了吗?”庭彩阳目光湿润,有一点企盼的意味。
庭雨疏看着他,想起回来的路上的情景。
自己坐在后排,庭彩阳靠在他肩上睡得很不安稳,庭彩阳在梦里小声不安地说着:“哥哥……不要退役……”
楼知秋坐在前面开着车,轻声地说:“小阳他,对你很愧疚吧。”
“他以前跟我说过,他哥哥为了给他凑医药费,辍学了。”
“他说你上学的时候学习特别特别好,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病,你现在已经在读名校了。最难的时候,医院都没有床位给他,只能睡在走廊的转移床上,你只能坐着睡觉……他不敢让你担心,但每天他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更新最快 手机端:
“他心疼你。他不想让你退役,他是希望,起码你是真心喜欢电子职业竞技的,而不单单是为他做出的牺牲。”
“他害怕你为了他,在这么年轻的时候把自己一生都搭了进去,做着你不愿意、无法选择的谋生。”
“昨天小阳问我他是不是很自私,万一你真的不喜欢打职业,他把自己的心愿强加给你,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他希望你喜欢自己的职业,可这种希望太强烈,让他感觉会成为你的枷锁。因为那样,就不是一个愿景,而是虚假的赝品了。”
“小阳虽然一直都很懂事,但无论如何,他还只有十三岁,会这样担忧,也很正常。”
“其实你做什么选择,小阳都会支持你,他想要你真正开心。”
庭雨疏轻轻笑了,对庭彩阳说:“别担心,暂时还没有打算。睡吧。”
庭彩阳以为庭雨疏只是暂时安抚他,讷讷地点头,躺下睡觉。庭雨疏看到他的表情,失笑:“没有骗你。”
庭彩阳眼睛一亮,先是惊喜地说:“真的吗?!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但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下去,哽咽着颠三倒四,“你是自愿的吗?哥哥,我好怕……我不想强迫你的,我上次不该对你发火,真的很……”
他至今记得六年前的一个黄昏,也是这样春深的季节,窗外香樟的老叶孤零零地凋零。
庭彩阳从昏迷中醒来,就见哥哥坐在自己的旁边,模样有些疲惫。
庭彩阳虚弱地笑了,轻声和庭雨疏打了招呼,然后扫了一圈病房,问道:“爸爸呢?我好久都没有看到他了,他最近是不是好忙呀?”
庭雨疏很轻地嗯了一声,站起来问他:“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粥?”
庭彩阳微微摇头,然后想到什么,天真无邪地说:“哥哥,爸爸是不是还没有吃饭?他这么忙一定又顾不上了。你去找爸爸吧,你给他买份饭,炒一盒有肉的!他自己舍不得吃。你也要吃肉,你和爸爸一起吃,我还不饿。”
庭雨疏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庭彩阳昏迷了一阵,感觉晕晕乎乎,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他没有注意到庭雨疏的沉默,又问:“哥哥,你怎么没上学呀?今天在放假吗?”
病房里沉默了下来,庭彩阳疑惑地去看庭雨疏。
“没有放假,我没上学了。”庭雨疏回答。
庭彩阳愣住了,缓缓地问:“为什么?那你什么时候回去上学?”
“以后也不会去了。”庭雨疏的声音冷静地毫无波澜。
庭彩阳听懂了他的意思,完全不能接受,他挣扎着要起床,“为什么啊?是因为你要照顾我吗?爸爸呢?你和爸爸说了吗?爸爸一定不会同意的!我要去和爸爸说!”
目睹庭彩阳的举动,庭雨疏没有阻拦。
“小阳,我们没有爸爸了。”庭雨疏忽然说。
庭彩阳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僵着,过了好久才小心地问:“没有爸爸了是什么意思?”
最终庭雨疏还是说出了答案,用最浅显直接的方式,狠狠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爸爸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庭彩阳顿时感觉一阵强烈的眩晕,浑身五脏六腑都像被重锤一样疼痛,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他倒在床上,眼泪汹涌,不知何时已经满脸眼泪,他口齿不清地胡乱说着:“你骗人……爸爸上次来,还给我买了小玩具,他说等我……等我好了,就带我去坐真正的摩天轮……你骗我……”
庭彩阳哑下了嗓子,他哭得浑身酸软无力,喉咙发不出声音。泪眼模糊里他看不清哥哥的样子,不知道哥哥是什么表情。
庭彩阳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翻了个身,侧躺着蜷缩起来,背着庭雨疏,一抽一抽地哽咽道:“我要回家……我要爸爸,我要哥哥。我想回家……”
他的心里一直重复着不要、不要、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好像这些话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出现,就能说服自己,现在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其实只是想象、错觉、幻想,真正的时间还停留在去年的夏天,他只是在那个夏天打了个盹,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
他醒来就会看到。
爸爸戴着脏脏的手套,蹲在地上更换固定钢轨的扣件、上油,捣固石渣。
兄弟俩坐在深棕色的钢轨上,戴着一大一小两顶麦草编织的圆帽,顶着烈日,啃着老冰棍。
路肩外的山冈上长满了青绿的杂草,上面的隔离网也是绿色的,从那边吹来热浪滚滚的风。
“哥哥,这上面好烫哦。”
“那你坐到木头上面去。”
“可是这样,我就比你矮了好多,要看不到你了。”
“你本来就比我矮。”
“你也坐下来嘛。”
“好吧。”
上完工,爸爸把庭彩阳背在肩膀上,牵着庭雨疏的手沿着铁路,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铁轨的另一侧是向阳的坡地,上面长着密密麻麻的芒草,仿佛山上的芦苇荡,一丛一丛,茫茫无边。头顶上有软软的白色绒花,像长缨枪上的红缨。
爸爸折下两支,给了兄弟俩一人一个,庭雨疏不要,于是两个都到了庭彩阳的手上。
庭彩阳把两支竖起来放在脑袋后,骑在爸爸的脖子上摇来晃去,嘴里喊着:“我是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
庭彩阳记得眼前的铁轨总是很直,就好像一条直线永远延伸下去,他们一家三口也会一直走下去,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拐过了一个又一个弯,等走过去后,他从爸爸的肩膀上转头往回望,发现已经看不见最初的地点了。
就像那时候,铁路会走完,他们会回家。现在,美好的生活也会被击碎,他只能回到现实。
庭雨疏走过来,蹲下身抱着病床上的弟弟,把头靠在弟弟的肩膀上。“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小阳。”
庭彩阳没有说话,他望着窗外香樟枯黄的叶子缓缓凋零,静静地呼吸着,却感到肩膀一片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