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

快到了要出宫的时辰,坤宁宫中,金淑看了看天色,问:“鹤哥儿怎么还没回来?”

张羡龄也奇怪,叫人出去找。

找了一圈,人找着了,在司药司呢。

“他跑到司药司做什么?”

张羡龄和金淑赶到司药司,只见张鹤龄脑袋上缠着一圈白绷带,很吓人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张羡龄惊呆了。

给张鹤龄上药的谈允贤道:“给球砸了脑袋,走路有些发昏,回去要修养一下。”

金淑扑过去看,心疼道:“怎么弄得这是?”

“没事。”张鹤龄甩开她的手,满不在乎道,“给王小姑娘道完歉,回来的路上玩了一会球,结果把自己砸到了。”

张羡龄好气又好笑:“玩个球,还能把自己砸到?你也是个人才。”

张鹤龄不言语,只是看着窗外的一抹晚霞。晚霞很红,好似纱帷之中少女的脸颊上的腮红。

第41章

晚膳吃的是冬笋炒腊肉。

腊肉是年前张羡龄与公主们烘制的, 如今吃正好,切成薄片,肥瘦相间, 像切开的玛瑙石。

笋是才冒芽不久的新笋,淡黄色, 很嫩,带一点竹子的清香, 刚好中和了腊肉的腻味。

朱祐樘很喜欢吃冬笋,一连挑了许多吃。

“金夫人家去了?”

“是。”张羡龄放下筷子, “毕竟天晚了。”

朱祐樘点了点头:“开春之后, 我预备着赏你家一些田地, 你父亲也可以提一个伯爵。”

听了这话, 张羡龄咬了咬唇,忽然起身, 对着他盈盈一拜。

“请万岁爷听我一言。”

“这是做什么?”

朱祐樘伸手去扶她,她却不肯起,仍半蹲着。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妾以为,子女对父母亦是如此。妾家爹爹, 读了二十年书,迄今只考中一个秀才,未必有安邦定国之才。而国家官爵, 当用贤能,若妾家里人有才,妾必当举贤不避亲,可非才而官, 那么德不配位,必有殃灾。”

张羡龄情真意切道:“纵观历代外戚家,有多少人恃宠而骄,因此败落?妾不想张家也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娘亲进宫,亦和我谈及此事。父亲因妾之故,得封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已是滔天富贵。他原本是为了国子监念书才进京,如今也不必上国子监读书去。前几天兴济县,说新宅已经建好了,他因此想要携妻儿回到兴济县老家,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恳请万岁爷允准。”

朱祐樘蹙着眉头,道:“都下去。”

一众宫人如蒙大赦,立刻麻利地退到外间去。

朱祐樘手上用力,将张羡龄扶起来:“起来。”

等张羡龄坐定,他又给她倒了一杯暖酒,看着她喝了,这才缓缓地说:“笑笑,我怎么觉得,你对你家里人有些偏见啊?他们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是不是你昔日在家中,他们待你不好?”

“还是谁让你受委屈了?”

对上他满怀关切之情的一双眼,张羡龄眼圈一红。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

她在梦里醒来,并没有察觉是梦,只是奇怪屋子里为何那么暗,好像是雷雨将来的午后,一朵又一朵乌云将天色遮得密不透风。

睡帘低垂着,颜色半新半旧,静止一般,一动不动。她喊了两声,没人应,也没人进来伺候,于是她自己拉开绣帘,却被灰尘呛得咳嗽。

一个白发宫女缓缓地挪进来,端上一碗黑漆漆的药,用苍老的声音道:“请老娘娘喝药。”

谁是老娘娘?

她盯着白发宫女的脸,打了个冷颤,这人看起来,怎么像梅香老了几十岁的模样?

她扑到镜台边,抬头,镜中人是个老太太。

苦涩的药气充盈着宫室,令人作呕。

白发宫女诧异的唤了一声:“老娘娘?”

“现在是哪一年?”她的声音像哭哑了一般,沙沙的,很难听。

“嘉靖二十年。”

她低低的念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年号,疑心是一场梦,可又像是真实的。

几十年的光阴走马灯一样,不停转动。

朱祐樘死了。

他们的儿子也死了。

继任的皇帝花了三年的功夫大礼议,最终成功将生父追封为皇帝。

她忽然成了夏天的秋扇,没有丝毫用处,就是放在那里,也是多余的。

“鹤哥儿,下狱了是不是?”

白发宫女沉默良久,才说:“万岁爷不肯放,中宫娘娘帮您劝了两句,惹得万岁爷大怒,听说——判了斩监候。”

她给吓醒了。

醒来之后,她怔怔盯着床帏,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

然后容不得她多想,金淑就带着张鹤龄、张延龄进宫了。

泪水刺痛了张羡龄的眼睛,她垂下头,瞧见泪珠滴在衣裳上,使大红色的缎料颜色忽然一深。

“不是,爹娘待我不薄。我只是……太害怕了。”

“怕什么,我不是和你说了,万事有我。”

朱祐樘温柔地,用指腹替她拭去泪珠。他的指腹因常年握笔,有一层薄茧,磨砺在肌肤上,微微有些糙。这令张羡龄捕捉到一点真实的感觉。

他低声道:“我们笑笑,哭起来都这么好看。”

张羡龄破涕为笑,轻轻拍了他一下:“和你说正经事呢!”

朱祐樘揽她入怀,轻声道:“张峦得封荣禄大夫、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本就是皇后之父应有的封赏,又是虚职,算不得什么。”

“你看皇祖母的弟弟庆云侯,一上来就跟朕要一千顷宫田,朕也给了。都是亲戚,他们过得如何也关乎皇家颜面,只要不过分,能帮衬就帮衬。”

他叹息了一声:“朕……我的母族至今没有寻到,如今张家人,就是我最近的一门亲戚了。”

“不过你说的也有理,既然你父亲想回兴济县去,那便回去吧,朕在你老家附近给他赏一些田宅就是。”

张羡龄把脸在贴他的龙袍上蹭了蹭:“樘哥哥,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求不求的,我们是夫妻。”

“我想着,能不能从宫里挑一些有经验的内侍和宫人,好好教导一下鹤哥儿和延哥儿,我怕他们在富贵里长大,渐渐移了性情。”

小孩子,心性不定,今天发誓要好好努力,明天看见好玩的,又将读书的念头抛到脑后,非得水滴石穿,锲而不舍的引导才好。

她私心里想,倘若鹤哥儿延哥儿的性子能改变。那么,是不是梦里的结局也可以改变?

“这是小事,你自安排就是。”朱祐樘捏一捏她的耳垂,“还怕什么,都说出来,也算是咱们夫妻交心。”

张羡龄想了一想,贴在他耳边,将今日教训张鹤龄时口不择言的瞎话说与他听。

她心里还有些忐忑,怕他多心,生气。

谁知朱祐樘的肩膀却抖动起来,低低的笑声响起:“爱她就冷落她,这话你怎么想得出来。”

他自幼在宫里长大,亲眼所见父皇是如何宠万贵妃的,这因为心爱宠妃就冷落宠妃的套路,还真是闻所未闻。

“话本里头都这样写嘛。”张羡龄喃喃道。

“这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没道理呀。”

“就是怕心上人受到伤害,所以假意冷落她,给她减少一些敌人。”

朱祐樘偏着头,看着她笑。

“哪里就这么好笑了?”张羡龄被他带着,也莫名其妙笑起来。

好不容易笑完了,朱祐樘清咳了一声:“一个皇帝,连宠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要藏藏掖掖的,那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他捧起她的脸,用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烛光月影交横,映照着他的脸,隔得很近,呼吸可闻。

只听他道:“你随意编排我这笔账,夜里,咱们也要好好一算。”

***

大年初六,恰逢立春。

周姑姑从首饰箱里翻出好些金子作成的虫草蝴蝶蜻蜓,簪在她狄髻上。

“这就叫‘头戴闹蛾’。”周姑姑笑着说。

张羡龄晃一晃脑袋,只见宝鬓之上,金蜻蜓的翅膀也扑簌扑簌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声响,难怪叫闹蛾。

立春之日,按习俗,得“咬春”。早膳上了一碟子白萝卜,盛在祭蓝釉大碟里,有些奇怪。张羡龄嚼了一口萝卜片,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春盘之中的春饼和菜上。

比起萝卜,还是春饼和菜更好吃些。

她摊开一张巴掌大小,圆圆的烙薄饼,往里头夹上炸鸡肉,黄瓜丝,香芝麻,蘸了些甜面酱,卷起来吃。一口气吃了两个春饼,这才心满意足。

朱祐樘也吃完了,催着她出门:“刚刚好,这时候去西苑,能瞧见御马监内臣赛马迎春。”

因还在春节休假,朱祐樘也不必上朝去,领着张羡龄径直往西苑去。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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