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拖着疲惫的身体,随着传侍太监走进了文华殿中。
这些日子以来,高拱更瘦了,脸上的皮都快挂不住肉,和当年担任翰林时候微胖的样子判若两人。
如今整个京师的官员,都称呼这位高阁老为拗相公。
高拱听到这个绰号反而以为喜,拗相公是当年宋代官员称呼王安石的绰号,能够和这位北宋著名变法家并列,更能表示自己推行新务维新的态度。
但是这些日子,高拱越发的觉得国事艰难。
政治上的事情,从来都不是瞬息改变的。
这也是为什么在赌博国运的时候,总期待用军事上的胜利来解决政治问题。
打仗难,但是和政治比起来,打仗这点难就不算什么了。
就好比一个一直在输钱的赌徒,想要找到赢钱的策略慢慢回本太困难,还不如发动一场战争梭哈赌命反而更现实些。
可现在的问题是,东南根本不想要和明军拼命,而三镇的明廷新军也没有底气和东南拼命。
事情就只能这么僵住了。
如今整个华北的粮食,都要投入到山东这个无底洞一样的战场上。
湖广那边也是坏消息不断,虽然东南新军进入武昌城后,也无法进攻湖广其他地区。
但是这支扎进了明廷心脏的军队,还是影响了今年湖广夏粮的征收。
拦腰截断的长江航线,让明廷运输粮食的成本高了很多。
明廷的政治问题,主打就是一个积重难返,按下葫芦浮起瓢。
文华殿中,高居在御座上的隆庆皇帝也瘦了一些。
皇帝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精神也有些萎靡。
内阁三名辅臣和六部大臣走进文华殿之后,皇帝迫不及待的问道:
“东南贼是否真的造出了能飞天的东西?”
内阁首辅杨博此时也不能再装死了,他上前说道:
“回禀陛下,根据天津卫查探的情况,东南贼确实制造出了能够飞天的装置,还有人目击从装置中走出三名东南贼的士兵,这装置不仅仅能飞,还能载人。”
皇帝大为惊恐的说道:“大沽距离京师不远,若是此物飞到紫禁城如何是好?”
果然,皇帝恐惧的并不是热气球对战场侦查的作用,而是担心自己的安全。
当敌人能够飞在天上,京师城墙和紫禁城的城墙不能给皇帝提供安全感,这才是如今朝堂最大的恐慌。
看到皇帝这幅样子,高拱只能站出来说道:
“启禀陛下,其实东南贼造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玄妙的仙器。”
“这不过是大号的孔明灯罢了。”
听到孔明灯,皇帝立刻明白了,鳌山灯才放过,当时一千只孔明灯升空的景象还留在皇帝的记忆中,他为此还夸赞了筹办鳌山灯会的清远伯李炜。
高拱继续说道:“就和孔明灯一样,东南的飞行器只能升降,不能在天上控制方向飞行,降落在大沽棱堡外的集市上,应该就是飞行器失控的结果。”
“所以东南虽然能把人带上天,就没办法开到紫禁城上空,陛下尽管放心好了。”
这下子隆庆帝总算才放心了一些,他再次看向群臣,内阁首辅杨博说道:
“陛下如果不放心,可以在天津修建城防,在天津和京师之间修建烽火台,一旦发现东南飞行器的踪迹,就立刻向京师预警,这样陛下就能安心了。”
隆庆帝闻言大喜,但是高拱立刻说道:
“不可!”
“东南在天津只有一千驻军,为了这一千人修建城防,投入太大,还不如训练一支新军驻扎天津。”
明廷新军原本计划是训练三十镇的,但是当训练了三镇之后,明廷的财政已经吃不消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练新兵本来就是非常花钱的地方,和大明之前那种自身自灭的世袭军户制度不同,新兵都是要发钱发弹药的。
明廷制造合格火枪的成本也高,还无法造出轻便且气密性良好的火炮,还要向外国商人购买。
这样算下来成本自然是更高了。
如今东南也不过训练了六个旅的新式军队,以明廷拉胯的财政,已经训练不起第四镇的新军了。
高拱一直在奔走,希望尽快组建新军第四镇,这一次他正好趁机提出了组建新军的计划。
但是一向是老好人的杨博,立刻提出了反对。
“每增加一镇新军,就是长期的开支,养兵用兵也耗费巨大。在天津修建城防,只需要一次投入,日后只要派遣少量京营士兵轮值,还能监视海上的动向,防止东南贼再从海上攻击京师,这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高拱立刻反唇相讥说道:
“杨阁老,真的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训练新军夺回大沽。”
杨博这一次非常强硬,完全不肯退让的说道:
“夺回大沽?那就让高阁老亲自带兵去试试!”
内阁首辅和次辅吵成这样子,其他大臣不能再看戏了。
四辅李春芳立刻说道:“到底是练新军还是修建城防,还是请陛下圣裁吧。”
众人看向皇帝,御座上的皇帝也犹豫起来。
在大沽囤驻的一千东南士兵,一直都是皇帝心头的刺。
有了大沽棱堡,东南大军随时可能从海上登陆,只需要一天就能杀到京师。
隆庆皇帝实在不想继续西狩了。
但是上一次的大沽之战,已经彻底将明廷上下的军心打散了。
李成梁死活不肯继续带兵攻打大沽棱堡,九边的将领也都不愿意领兵。
而士兵听到大沽棱堡也是闻风丧胆,天津卫的士兵更是连天津城都不肯出,更别说去攻打大沽了。
皇帝看了看自己的首辅,又看了看高拱,最后还是决定用老办法。
“让工部派遣能臣,前往天津修葺城防。”
“按照杨阁老的意思,在京师和天津之间设置烽火台,随时观察大沽动向。”
杨博满脸喜色,高拱则是脸色黯淡。
大沽城中,上一次夸父号的试验并没有人受伤,热气球的损伤也不严重。
李言恭让人换了一个更加结实牢靠的绞盘,又让人缝补气球,准备进行第二次测验。
高务观疑惑的问道:“为什么要在大沽测试呢?”
李言恭说道:“这是参谋部的计划,一是北方和南方的气象条件不同,要对热气球在北方抗风能力做一个测试。”
“第二个目的就是要威慑明廷了。”
高务观这才点头说道:“这倒是,明廷见到夸父号,肯定要惶恐,这等于是增加明廷在大沽这边的防御投入,减少山东前线的压力。”
李言恭点头说道:“高兄你不知道,如今东南的压力也大。”
“大都督不止一次说过,东南扩张太急,无论是是行政还是军事都没跟上,如今要先消化已经占领的地区。”
高务观也点头,从今年开始,除了送上门的广西和武昌,东南只是在消化已经控制和占领的区域。
甚至在进入武昌城之后,都没有扩大战果进攻湖广其他地区。
高务观很清楚,新军和旧时代的军队不同,想要扩军不是大都督府一个动员令就能完成的。
新式军队需要更高素质的兵员,这不仅仅是身体素质,还包括了文化素质。
火枪手需要严明的记律,需要能听得懂号令,还需要团结协作精神。
而炮手的要求更高了,需要能写能算,比普通账房需要的算学水平还要高。
更不要说培养周期更长的海军军官了。
南京陆军学校的基层军官结业周期是四个月,算上后期进修培训,训练一名合格的中层军官需要平均七个月的脱产学习,还要加上至少半年的军营实战训练。
而福州水师学院的基层军官结业周期是八个月,这八个月还只是基础的船员课程,要成为一名合格的舰船指挥官,还需要学习天文学、地理学、海洋学、气象学、弹道学等众多学科的知识,还需要丰富的航海经验。
这样恐怖的培养成本,就连富庶的东南都有些吃力。
更不要说苏泽在东南实行的长期减租减税运动,要将庞大的农业人口从土地束缚上解放出来,但是工坊还没能提供足够的税收,在这样的转型期间,东南也需要大量的时间消化。
李言恭说道:“现在参谋部唯一算不准的,是明廷会在天津修建静态防御工事,还是扩编训练新军,来加强大沽的防线。”
“为了日后的山东决战考虑,明廷训练新军会有些麻烦,这会增加江淮防线的压力。”
高务观露出笑容:“这个你放心吧,以明廷的尿性,他们肯定会在天津修建城防的。”
李言恭疑惑的问道:“高兄为什么会下如此判断?”
高务观笑着说道:“这是参谋部不懂大明文官。”
“不懂文官?为什么是文官?”
高务观说道:“我爹曾经和我谈论过大明军事之弊,其中一大弊端就是这个修建城防。”
“这是为何?”
临淮侯家已经远离朝堂很久了,从李言恭父亲才复爵,他家还是久驻在南方的勋贵,自然对大明朝堂缺乏了解。
高务观说道:“我爹说过,看历代实录,凡是在军务上有建树,能够超品提拔的文官,几乎都会有修建多少米的城墙,整修多少城池,修了多少堡垒的记载,并且都因为这些功劳得到擢升,还被当做名臣事迹记录到了实录中。”
李言恭当然没有看过实录,但是他疑惑的问道:“难道这不是有能力大臣的作为吗?修建城墙难道不好吗?”
高务观说道:“修建城防不是问题,问题是修建城防成了考核的标准,这才是问题。”
“?”
“对付北方边患,无非就是练兵和修建城防两个方法。”
“练兵这个事情,又要亲自操练,又要得罪兵头和士绅,还要筹措粮草后勤,管理的士兵一旦出问题又要被朝廷问罪,带出兵太精锐了,又会被朝廷猜忌。”
李言恭沉默了,他家是勋贵,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修建城防就不一样了啊,修了多少米的城墙,修了多少堡垒,这些都是切切实实看得到的,都是实打实的功劳。”
“朝廷也不会猜忌,地方上也因为城防修建的工程可以是得到好处,修建者也很容易得到朝廷认可升迁,那当然选择修城防了。”
李言恭想了想,和吃力不讨好的练兵相比,修建城防好像确实好处更多。
也难怪明廷在北方修建了那么多城防,还是挡不住俺达的入寇。
高务观又说道:“修建城防还有一点好处。”
“什么?”
“我爹说过,这练兵之事,可不是谁都能办好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们这些勋贵中家传兵法,出一个名将都不容易,别说很多大臣中进士之前都没读过兵书,又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成为兵法大家呢?你以为人人都是大都督这样的天纵奇才?”
李言恭点点头。
“但是修建城防就容易多了,其中的奥妙就在于经费。”
“经费?”
高务观点头说道:“若是能得到上头的支持,工部肯给钱,是一头猪也能将城防修建的漂漂亮亮的,到时候上报明廷验收一下,就能因功升迁,这可要比练兵方便多了。”
“当年严嵩父子得势的时候,就靠着这一招提拔了很多自己人,明明从没有带兵打仗,却能得到‘知兵’的名声。”
“而那些真正懂得带兵的官员,如果不能得到上层的支持,一辈子也别想要升官。”
“在练兵和修建城防之间,明廷一定会选择修建城防的。”
李言恭感慨说道:“令尊真是大才啊,他能看到这些问题,难道不能改变什么吗?”
高务观低下头说道:“正因为知道问题而无法改变,父亲才会痛苦的。”
“这些问题积重难返,不是他一人能够改变的。”
“而且这些症结还有一个最大的死结。”
“死结?”
高务观说道:“这也是我到了东南才想到的,为什么明廷有这么多问题,为什么这些问题都成了连环死结,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死结——皇帝。”
“这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高务观说道:“皇帝,天下独夫也。”
“无论是明君还是昏君,都是私天下于一人,他们的敌人是宗室,是勋贵,是外戚,是宦官,是世家,是豪强,是文官,是武将,是百姓,是异族,是天下人。”
“是个人都知道练兵最好,但是士兵并不能给皇帝安全感。”
“无用的城防和堡垒,才能给皇帝安全感。”
“如果李兄坐在皇位上,你选择什么?是不受控制的军官和士兵,还是沉默的城墙和堡垒呢?”
李言恭愣住了。
“无论什么明君圣主,不过都是独夫尔。”
高务观不再多言,看向远方的京师方向。
果不其然,内阁首辅杨博的门生,工部侍郎钱铎出任天津兵备道,整饬天津城防,并且在京师和天津之间修建烽火台,即使向京师报告大沽棱堡的动态。
这位钱兵备到任之后,立刻大兴土木,征发了大量民夫修筑城墙。
最夸张的还是烽火台,这位钱兵备发了疯一样的修烽火台,附近百姓苦不堪言,都称呼他为“钱烽火”。
这样荒唐的举动,却让钱铎得到了明廷上下的夸赞,称赞他能干知兵。
对于这样的结果,高拱也是无能为力,他只能将注意力放在新务之上。
与此同时,东南大都督府中的后院中,苏泽和吕钢看着面前复杂的机器。
方爱竹上前点燃了这台机器,苏泽往管道中灌入水,火焰燃烧起来。
吕钢打开泄压阀门,连接着活塞的连杆开始缓慢的转动起来。
“大都督!成功了!”
吕钢激动的看向苏泽,但是苏泽却摇头说道:
“还早呢!这么大的燃烧舱才产生这么点力气,连拖动一台骡机的动力都不够。”
苏泽有些困恼,蒸汽机的原理很简单,在解决了密闭性管道的工艺之后,他很快就做出了这台原型机。
可是苏泽穿越前是学习文科的,根本不知道蒸汽机的图纸,他制造的蒸汽机效率太低,显然不是瓦特改良的商用版本。
这样的蒸汽机对比水力根本没有任何优势。
这段时间苏泽都在工坊中肝【机械加工】技能,可是距离Lv15还有很长的距离。
苏泽熄灭了蒸汽机,开始思考如何改良这台机器。
杭州的工坊中,得到于二公子投资的机械师任福,看着眼前复杂的机器,点燃了燃烧舱的煤块。
真不是肥鸟降智,有些操作就是立场问题。
社会问题就和治病一样,哪有教科书那样的典型症状,能够药到病除啊。
真正的大病都是多种疾病纠缠在一起,千头万绪互相扯后腿,最后才会药石无效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