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佟安年轻的脸庞,颜钧说道:“浑浊世道,如何来救,唯有一争。”
佟安喃喃说道:“唯有一争?”
颜钧点头说道:“只有争,才能有好的结果,若是不争,问题就会永远积累下去,越积越多,就永远无法解决问题。”
颜钧拍了拍佟安的肩膀说道: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方法还是太稚嫩了,明廷这些问题不是换谁执政就能解决的。”
佟安站起来对着颜钧一拜说道:“多谢颜老指点。”
颜钧看佟安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京师?”
佟安愣了一下,看着颜钧。
颜钧又问道:“换个问题,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南下东南?”
佟安也疑惑的看着颜钧。
从学术上来说,颜钧的学术更贴近东南大都督苏泽的那一套主权在民的理论,而且苏泽虽然不承认自己是泰州王门弟子,但是他的东南政权内,有不少人都是和泰州王学有关的重臣。
比如在东南身居高位的那位司法大臣何心隐,他的学术主张就和泰州学派很相似,有人说他就是出自泰州学派。
颜钧的身份地位,以及他所做的一系列事情,如果他肯南下东南,不谈得到苏泽的重用,也一定会被礼遇。
可偏偏颜钧一直没有南下,甚至在苏泽吞并了整个南直隶之后,选择北上山东,脱离了东南控制的地区。
佟安也有些疑惑。
颜钧自己说出了答案道:“因为老夫如果留在东南,怕是也会这么争下去,那面子上就不那么好看了。”
佟安有些蛋疼。
佟安自身没有南下,其实也是不那么认可东南那套学说的。
可即使是这样,在如今的国子监中,大部分国子监的学生,都对苏泽的能力和度量是非常推崇的。
毕竟在造反之前,苏泽就是一个天下文宗,学术宗师了。
就连张居正之子张敬修,也曾经在私下文会中表现出对苏泽的推崇。
可这位颜夫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颜钧冷冷的说道:“难道东南就很好嘛?老夫也不是没有在东南游历过,难不成你认为东南就是桃花源吧?”
佟安愣了一下。
颜钧说道:“东南只是比起明廷这个烂摊子要好上一些罢了,可那些日夜不停歇的工坊中,难道也没有雇工的血泪和白骨嘛?”
佟安没有回答颜钧的问题。
颜钧说道:“我离开东南,并不是顾惜自己,而是想要完善我的争学。”
“老夫的学术,就是通过‘争’来达到天下大同这个终极目的,通过研究争和组织争,来改变这个世界。”
颜钧看着佟安说道:
“你可以愿意学习老夫的学术?”
佟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拜在颜钧面前说道:
“弟子佟安,愿意学习老师的学术。”
颜钧从道路边上站起来说道:“快走吧,再不走官府的捕快就要来了。”
“既入了我门,那荣华富贵就和你没关系了,你可愿意?”
佟安毫不犹豫的说道:“弟子愿意!”
“那就速速离开吧!”
众人立刻从南城离开,果不其然顺天府的捕快很快就冲进了颜钧讲学的仓库,可是只抓到了几个围观的无辜路人。
紧接着,湖广兵败的消息,通过快马送到了京师。
武昌的东南新军攻占汉阳,兵围了荆州府城,彻底切断了长江中游的航道。
广东的新军南上攻占韶关,已经在湖广的南部势如破竹,整个湖广南部都已经落入到了东南之手。
荆州知府徐学谟带领荆州新军在荆州城内抵抗,襄阳的明廷军队也在不断求援。
接到了这个消息,明廷的内斗终于告一段落。
两宫太后亲自派人前往中书丞相张居正的府上,托付国事。
紧接着,两宫太后全部称病,宣布撤去垂帘,将国事全部委托给张居正。
而张居正这下子不病了,他第一件事就是将李春芳赶出朝廷,派遣他巡视九边。
张居正重新掌控朝政,第二件事就是在明廷通缉颜钧,禁毁颜钧的学术。
不过颜钧的学术不立文字,他自己也从没有写过书阐释过自己的学术理念,而且颜钧都是给贩夫走卒讲学,也没有人系统的记录和梳理他的学术。
所以禁毁颜钧学术倒是进展很顺利。
但是颜钧有着充分的跑路和斗争经验,顺天府的捕快在京师城内搜寻了几天,都没有找到颜钧和追随者的踪影。
几天之后,佟安重新回到了国子监中,不过佟安变得内敛了很多,也不怎么参加学习会的活动了。
不过佟安这样在学习会隐退,倒是让那些学习会中的新进骨干松了一口气。
邹元标和赵南星这两个年轻人,是如今国子监学生组织的领导者。
他们出手大方,网罗了不少的支持者。
但是佟安曾经是公车上书的发起者之一,他本人又拒绝了上一次科举捷径,在个人品格上无可挑剔,所以一直在学习会中很有声望。
在佟安半隐退之后,邹元标和赵南星迅速活跃起来,成为国子监学习会的领导者。
不过很快,这两个人也发生了分歧。
邹元标在学习会中开始鼓吹张居正,他旗帜鲜明的支持张居正的所有政策,认为只有一个强硬的朝廷才能挽救大明,并且多次在明廷的《皇明新报》上发表文章,鼓吹张居正的新政策。
邹元标对于张居正的鼓吹接近于肉麻,甚至连不少学习会的国子监学生都看不下去了,主动和他切割。
但是邹元标依然不为所动,继续在报纸上连续写文鼓吹张居正,都快要将张居正捧到当世周公的地位上,肉麻的称赞他为“大明管仲”。
而邹元标也有自己的说法,他认为东南大患在前,只有一个强大的大明朝廷,才能够带领大明对抗东南。
但是邹元标也不是全然狂舔张居正,他也在报纸上对张居正的政策提出批评。
邹元标认为如今对地方督抚的姑息,地方势力的坐大,才让占据更大地盘的明廷,无法在对抗东南的时候发挥全部力气。
邹元标认为需要收回地方督抚的权利,增加京师朝廷的权威,这样才能团结一致对付东南。
邹元标的说法不仅仅在国子监学生中受到追捧,甚至连不少明廷的官员也支持他的想法。
比起邹元标较为“激进”的支持中书丞相制度,赵南星则搬出了“圣王”的理论。
赵南星认为道德完美的圣王,才能够拯救如今的大明,于是赵南星开始编书,历数了古代贤明的君王。
在这份《帝说》中,收录了从上古尧舜禹开始的圣王,到元之前的皇帝,从这些皇帝的生平故事中挑选了一些小故事,编写成了一本小册子。
书上列举了古代君王的善行八十一则,恶行三十六则,赵南星甚至还自费请来雕版画师,将这些小故事配上了插图,自费印刷出版。
这本小册子因为故事浅显易懂,而且插图精美,很快就在京师大受欢迎。
赵南星还在《皇明新报》上写文章,说明自己编写《帝说》的目的。
他是希望能够用所谓“圣王”的事迹来规劝朝廷,推崇那些古代德行高尚的君王,希望能通过恢复传统道德,来让大明再次强大起来。
张居正看到《帝说》之后,竟然没有生气,反而对赵南星大为赞赏,并且将这本册子改名为《帝鉴图说》,亲自勘定了其中几篇故事的史料错误,然后作为教育小皇帝的教材,进献给了两宫皇太后。
这么一来,赵南星反而要比邹元标更出名了。
张居正征辟赵南星做官,但是赵南星却直接拒绝,表示自己要参加科举做大明的臣子,而不愿意做张居正擢升的私臣。
张居正倒是没有对这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动气,还私下称赞赵南星有德。
邹元标和赵南星原本交好,但是随着二人的分歧日渐变大,学习会也开始分成了两个部分。
山东,济州城内。
李成梁自从上一次徐州会战之后,就带兵返回了济州城。
返回济州城之后,李成梁一边继续推进张居正的新政,并且在胶东半岛上募兵设立棱堡,防止上一次东南水师从海上进攻山东,将他的军队拉着在山东乱跑的情况再次发生。
而从过年之后,李成梁又在山东搜罗了不少读书人,将他们聚集在济州城的新军大臣府上。
这也是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出的主意。
在徐州会战结束前后,李成梁就和河南巡抚陈以勤打起了笔墨官司。
虽然因为张居正的关系,结果上是李成梁略占上风,但是皇帝驾崩后,让李成梁也产生了不安全感。
李家父子都已经意识到了,现在这个明廷的平衡是非常脆弱的,仅仅是一个风疾的皇帝驾崩,就差点破坏整个平衡。
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李如松建议父亲,网罗一批山东的读书人,帮着李成梁发声。
李成梁也意识到了舆论的重要性,陈以勤是文官士人,他本人的名声也还可以,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
所以虽然李成梁得到了张居正的支持,但是在舆论上一直被陈以勤压着一头,在京师文官中的名声也很臭。
李如松虽然也是将门之后,但是李成梁原本是想要让儿子由武转文的,所以从小李如松也接受了完整的儒学开蒙教谕,甚至还考上了辽东的秀才。
当然李如松这个辽东的秀才也没有多少含金量。
李成梁很重视这个读过书的儿子的建议,他决定在山东创办报纸,让他网罗的这些读书人挂在《山东新报》编辑部下,给他们发薪水写文章宣传自己。
李成梁还让这些读书人给《皇明新报》投稿,年后就在报纸上发了不少文章,确实扭转了李成梁的口碑。
这都让李成梁更加大了对这些读书人的支持,他将《山东新报》的编辑部直接并入了自己新军衙门,甚至给了他们低品官员的待遇。
这下子山东那些渴望进入仕途的读书人们,纷纷聚集到济州城向《山东新报》投稿,希望能被李成梁看中,一步登天进入官场。
李如松拿着一份稿件,冲到了李成梁的书房。
“父帅,请您看看这篇文章。”
李成梁接过文章,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头疼。
他虽然也读过书,但是这篇文章对他来说未免过于深奥了。
李如松知道自己父亲的文化水平,捧着稿子说道:
“父帅,这篇文章写的好啊!”
李如松看着标题,《唐强宋弱论》,他对唐宋的印象都是来自于各种戏曲,根本看不懂这种书生的文章。
李如松说道:“父帅,这文章总结了大唐强盛,赵宋积弱的教训。”
“文章说,大唐之所以兴盛,就是因为文武并重,在各地设置军府保境安民,所以唐亡之时,依然拥有远胜于赵宋的国土。”
“唐设置军府,良家子农忙时耕种,农闲时练兵。如今我大明应该效法大唐制度,以军府协调物资,全力支持战争,将所有的物资都生产出来供应军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