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瞥了一眼车上的佟安,果然是一副国子监学生的打扮,他们这样的人大概是不懂普通百姓的辛苦的。
但是这些国子监的监生,又要比已经步入官场的读书人更热血一些,他们也经常会将百姓提在嘴边。
只不过这个嘴边的百姓,到底是过得什么日子,大部分的读书人是不知道的。
毕竟能在国子监读书的,都已经是大明的举人了,其实已经算是大明的官老爷了。
当年苏泽名满天下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举人。
祥子在京师拉车,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只是含糊的说道:
“日子就这样,好也是一年,不好也是一年,俺们这些人,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指望过什么好日子。”
被佟安勾起了话题,祥子想到了当年同样是逃荒,有同乡最后选择越过坚壁清野的区域去了东南,自己来了京师。
前段时间从报纸上知道了东南的变化,那边的同乡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吧?
不过祥子如今也不可能离开京师了,拉车虽然苦一点累一点,但是好歹能吃饱饭。
比起那些进入工坊的同乡,祥子的日子已经算是不错了。
看到祥子欲言又止,佟安继续追问道:
“朝廷不是实行新政吗?怎么你们车夫的日子还是不行吗?”
看到祥子一身破烂补丁的衣服,佟安忍不住说道:
“如今京师的人也多了不少吧?马上都要过年了,不买点新料子过年吗?“
听到佟安这么追问,祥子也有些不耐烦了。
这些书院里的书生,他再熟悉不过了。
畅论国事头头是道,真正的普通百姓生活根本是一点都不清楚,还经常会自我感动,觉得自己最懂得民心,是为民请命。
反正王世贞也在车上,祥子干脆说了起来:
“人多有什么用?那些工坊做工的人哪里乘得起绿包车?进城的人多了,抢着承包绿包车的人也更多了,这两个月已经涨了两次租金了。”
“涨租?”
祥子说道:
“一辆绿包车要几十两银子,俺哪里买得起啊?俺这绿包车是租的,每个月要给车主一两银子。”
佟安倒吸一口气:“这么多?”
祥子说道:“您还别嫌多,这一两银子已经是良心了,有的车一个月就要一两三钱银子。”
“京师里的人这么多,嫌贵有的是人来干。”
佟安沉默了一下,这段时间京师的绿包车是多了起来。
他又问道:“一个月一两银子的租金,你拉一个月车能赚钱吗?”
祥子说道:“得亏了王先生照顾我的生意,俺早上六点出门拉车,晚上九点歇业,这一个月还能挣上三钱银子,偶尔还能打上几口劣酒驱寒,这冬天应该能撑过去。”
佟安问道:“既然拉车这么苦,为什么不进工坊呢?我看报纸上工坊一直都在招工,不是说待遇从优吗?”
祥子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搞笑的事情,竟然差点没憋住丢掉手里的车杠。
他连忙向王世贞道歉,这才说道:
“这位先生好生会说笑。”
佟安憋红了脸,他也听出了祥子话中的意思,是在嘲笑他不懂民生。
不过佟安还是忍着问道:
“难道进厂不好吗?”
祥子说道:“不好,当然不好,要是进厂好,报纸上又怎么会期期都招不满人呢?”
佟安愣住了。
其实他对于明廷工坊的描述,也都是来自于报纸。
《皇明新报》上有一个版面,专门介绍新式工坊的雇工生活。
在这些报纸上,总有几个在工坊勤劳致富的例子,仿佛只要进了工坊就能过上好日子。
报纸上宣传雇工进入工坊的收入高,能够养活一家子人,所以佟安才会问祥子,为什么不进厂打工。
祥子说道:“俺有个同乡在南城李伯爷家的纺织厂上工,他是负责搬运棉布的装卸工。”
“他早上六点上工,也是晚上九点下工,每天加起来要扛几百斤的棉布,一个月也就挣三钱银子。”
“而且俺这拉车,没客人的时候还能靠着车上晒晒太阳,他这个抗棉布,可是时时刻刻都不得歇的。”
“俺这同乡说了好几次了,要租俺这辆车,俺都没同意呢。”
佟安沉默了,祥子说的似乎才是工坊的真实情况。
祥子又说道:
“这年头有活干都是好的了,俺有个同乡,也是山东逃难来京师的,在一家铁厂干活,被水车绞断了一只胳膊,就被铁厂给辞退了,家里把什么都卖了也没保住命,在床上疼了七天活活疼死了。”
“俺可是见过那个同乡,当年可是种田的好把式,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儿,最后死的时候瘦的皮包骨头。”
佟安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他忍不住说道:
“朝廷不是有令,要保障雇工的安全吗?”
祥子不屑的说道:“朝廷?那铁厂有顺天府尹的股份,难不成还会帮着一个断了手臂的雇工说话?”
“这年头能活下来就不错了,那《皇明新报》的头几版,擦屁股都嫌字多呢!”
祥子爆了粗口,王世贞皱起眉头,他立刻闭上嘴巴说道:
“两位先生,贡院到了。”
王世贞和佟安下了车,祥子又连忙拉着车去接下一个路边的客人。
看着祥子拉着车远去的身影,佟安忍不住问道:
“王先生,那车夫说的都是真的吗?”
王世贞疑惑的看着佟安道:
“他一个拉绿包车的车夫,为什么要撒谎?”
佟安沉默了。
王世贞拍了拍佟安的肩膀说道:
“你还年轻,多看看实际的情况再说,报纸上的内容不能都信,也不能都不信。”
佟安点头说道:“多谢先生教诲。”
贡院前广场原本就有很多的酒楼,如今更加的热闹。
今天又是腊八,身穿长袍的读书人络绎不绝,佟安是参加同学会的聚会的。
松鹤楼是贡院前的一座酒楼,佟安和王世贞分道扬镳,就走向了松鹤楼。
当年才到京师的时候,佟安来过一次松鹤楼。
那时候松鹤楼是距离贡院张贴皇榜的地方比较近的一家酒楼,往年开贡试的时候,考生们在张榜的时候都会登上松鹤楼,在这里等着张贴皇榜。
但是现在贡院前已经成了一个读书人平日里集会的地方,松鹤楼的生意一直很火爆。
同学会在这里聚会,还是提前了好几天才订到的位置。
松鹤楼这段日子生意火爆,老板还买下了隔壁的几间屋子,正在大兴土木扩建中。
佟安登上了松鹤楼,很快就听到了同学的呼喊:
“佟子元!”
佟安抬头一看,喊他的是同学会的骨干赵南星,他连忙快步走上楼去。
赵南星也是今年公车上述之后,大明朝廷再开乡试之后中的举人,不过和佟安这种考了好几次才中举的不同,赵南星今年才十六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中了举人,虽说这一次乡试算是“扩招”,含金量不如以往,但赵南星在举人中也算是相当年轻了。
赵南星是北直隶人,中举之后立刻来了京师,加入了国子监,很快就因为关心朝政,加入了同学会。
等到佟安上楼,一名年轻人又带头站起来迎接佟安。
邹元标,江西人,比赵南星还小一岁。
邹元标出身于江西大族,在东南新军占领江西之前,举家搬迁到了京师。
邹家本来就是有族人在京师当官,就算是逃难也逃的相当的悠然,途中邹元标还绕道去了关中。
他也是在明廷扩招的时候考上的举人,和赵南星是同年,也同样关心时政加入了同学会。
学习会是在京师的年轻读书人组成的团体,在公车上书之后,大部分学习会的高层,都被明廷诏安,参加科举进入官场。
这些进入官场以后的学习会成员,纷纷退出学习会。
因为在大明,在野的读书人可以结社,但是在朝的读书人却不能结党。
即使是如今明廷上有所谓的“张党”,也只是私下的称呼,没有当官的明目张胆的结党。
在学习会高层退出之后,佟安这个放弃了贡试,没有参加这一届科举的学习会高层,自动成为学习会的领袖。
这也是佟安一个区区国子监的监生,能够得到相府公子张敬修的邀请,参加文会的原因。
今天也是学习会的聚会,不过出钱的是学习会的新晋成员邹元标。
松鹤楼内,和祥子讲述的完全是两个世界。
楼内的人都身穿锦衣,觥筹交错,身穿粗布衣服的佟安反而显得异类。
邹元标也穿着锦衣,他拉着佟安入席,对着店家说道:
“今日是腊八,将店里的好酒拿出来!”
店小二不敢做主,喊来掌柜的。
掌柜的立刻说道:“诸位公子,小店有上等的玉壶烧,诸位公子可要尝一尝?”
邹元标从江西逃难而来,见多识广,他立刻问道:
“可是如今杭州最流行的烧酒?”
掌柜的连连点头,邹元标立刻说道:“拿玉壶烧来!”
不一会儿,只见到店家拿着一只透明的玻璃酒瓶走过来,透明的玻璃瓶子中酒液摇晃,店家打开之后满楼都是酒香。
邹元标闻到酒味,立刻说道:“好酒!果然是正宗的玉壶烧!”
“可我以前喝过的玉壶烧,是用的瓷壶,怎么换了玻璃壶了?”
店家立刻说道:“这不是因为玉壶烧酒体通透,只有玻璃瓶才能看出酒的品质嘛,诸位公子,这玉壶烧必须要配通透无暇的玻璃杯饮,才能体现所谓玉壶之意。”
“速速将玻璃酒杯拿上来!”
不一会儿,店家小心翼翼的将一组玻璃酒杯拿上来。
接着店家将酒倒入玻璃酒杯中,看到通透无暇的玻璃酒杯和酒体,赵南星忍不住念了一句苏泽给玉壶烧命名的诗:“好一个‘一片冰心在玉壶’!果然好酒要配好杯!”
店家说道:“诸位公子,这玻璃杯可是上等的广州货,一只就要十两银子,诸位公子”
赵南星和邹元标年少轻狂,立刻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十两银子吗?难道我们付不起吗?”
说完,赵南星立刻将十枚银元拍在了桌子上。
店家立刻换上一副面孔说道:“小店不是看不起诸位公子,就是舍不得这上等的杯子,诸位公子畅饮!”
佟安知道,无论是这玉壶烧和玻璃杯,都是东南的货物。
只不过明廷的禁令,只对普通百姓有用,松鹤楼这种权贵出入的酒楼,背后都是有大背景的,根本不在乎朝廷的禁令。
而赵南星和邹元标这种,在这一次兴办工坊的浪潮中,也都劝说家人入局工商业,借着明廷的政策红利狠赚了一笔。
佟安看着觥筹交错的同学们,心中想起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邹元标和赵南星等人,加入学习会的动机本来就不纯,只是为了能在国子监扬名。
学习会也从一个进步的学生组织,变成了互相吹捧的空谈组织,很多新加入的成员都是这样的投机者,又或者是想要蹭吃蹭喝的寒门子弟。
佟安放下酒杯,看着远处的贡院,和这帮虫豸一起,真的能有前途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