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乏味的时代,激荡的世纪

高务观说道:“要我说,日后战争拼的就不是荣誉了,而是拼的后勤了。”

李言恭沉默起来。

高务观说道:“我们即将进入一个堕落又乏味的时代,战争变成了一张张报表和数字,能够提供更强大补给的部队,就能打赢战争。”

李言恭也是做后勤的,他点头说道:“你说的没错,我也感觉到了战争的变化。并不是说将领不再重要,而是战争变成了总体的消耗,一两场战斗的胜负,对于战局不会再有至关重要的影响了,最后拼的还是最后的整体实力。”

李言恭说道:“我在广西的时候已经发现了,只要后勤补给跟上了,一两场战役的胜负根本不影响整个战局。”

“输一场两场,我们可以组织更多的军队上山,那些瑶寨只要输了一场,就彻底输了。”

“我也曾经遇到过顽强抵抗的瑶寨,曾经多次击溃我们的进攻,但是最后那座瑶寨还是弹尽粮绝投降了。”

李言恭想到那座被迫投降的瑶寨,想到那样多次身先士卒冲锋的瑶人首领,在东南军队进入瑶寨的时候割喉自杀的场景,他也认同了高务观的话。

这是一个堕落的时代,勇气不再是时代的赞歌,忠诚也不是,战争已经变成了纯粹实力的比拼。

弱者再难以弱胜强,这是一个强者越强,弱者拼死抵抗依然没有奇迹的时代。

战场上被人称道的品质,不畏强敌的荣誉,最后也会变成更加血腥战场的祭品。

战争已经发生了改变。

高务观点头说道:“火器的出现,让合格兵员的范围大大扩展了。”

“在最早的春秋战国时代,很多兵种只能贵族才能担任,一名合格的战车手,需要大量的训练和投入,那是大都督所说的古典主义时代。”

“春秋战国时代的战争,崇尚的是荣誉,所以才有了宋襄公的半渡不击。”

“后人会嘲笑宋襄公的愚蠢,但在那个战争依然是贵族荣誉的时代,宋襄公的行为不过是贵族战争时代的最后的荣光。”

李言恭点点头。

高务观又说道:

“秦汉的合格兵员已经成了良家子,这也才有了后世所说的‘得关中者得天下’,在这个时代打仗是需要自备武器和战马的,只有富裕的自耕富农才能承担一个壮年劳动力出征,而战争的回报是朝廷授予的爵位和田亩。”

“这是勇气时代,无数秦汉的良家子在战场拼杀,追求的军功和爵位,追求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李言恭继续点头。

“魏晋南北朝开始,战争再次发生了变化,自从曹魏的军府制度开始,驱赶职业化的军户上战场,已经成了时代的主流。”

“曹魏的军府,其实就和我们明廷的军户制度差不多,就是让一部分百姓世代当兵,强迫他们世世代代的在战场上搏杀。”

“士兵是因为严刑峻法和上司的驱赶上的战场,战争不再给普通人带来勇气和荣誉,普通士兵们开始追逐个人的利益。”

“隋唐的府兵制度虽然想要复辟秦汉的军功爵位体系,可都是因为府兵制度的崩溃转为募兵。”

“从这个时候开始,晚唐和宋都变成了募兵的制度,就是朝廷出钱雇佣士兵,通过财政来供养军队。”

李言恭连忙点头,他家也是有家传兵法的。虽然历史上偶然有波折,但是华夏的军事发展大体上是这个脉络。

汉代和唐初的军队战斗力强,而且骑兵多,靠的是良家子当兵的军功授田制度。

但是汉唐的常备军人数,是远少于宋的。

宋代军队虽然人数多,但是官府雇佣的军队不可能承担战马的消耗,所以只能以步兵为主。

宋代武备孱弱,但是在军事技术上却是比汉唐要进步的,但是士兵已经从古典主义的精锐职业士兵,变成了通过钱财募集的士兵,这些士兵本身作战意志就不强烈,打仗不过是一份谋生的工作。

其实在那个时代,南宋能够在蒙古铁蹄鞭挞世界的时候,依然偏安在江南,已经是南宋惊人的财政后勤能力发挥的作用了。

高务观继续说道:“如今时代不同了。”

“明初的军户制度已经名存实亡,无论南北都不再使用这种世袭军户的制度了,只能将他们当做维持地方治安的地方军。”

“军队职业化,是以后的大趋势。”

李言恭点点头,从苏泽开始起兵的时候,就放弃了历代造反都仪仗的农民军,依靠的就是他一手拉起来的新军。

高务观说道:“之所以大都督能成就历史上都没有能成就的事业,关键在于武器。”

李言恭愣了一下问道:“武器?”

高务观点头说道:“是的,就是武器。”

“在古典主义战争时代,战争靠的是士兵的个人素质。”

“健壮的步兵,擅长骑射的骑兵,甚至一名勇武的将领,都是决定战事走向的决定因素。”

“尤其是在攻城战中,先登营的作用是非常关键的,而先登的奖励也最丰厚的。”

李言恭点点头,可以说是,在东南崛起之前,甚至在东南平定倭寇的战役中,先登和先锋营的奖励也是最丰厚的。

但是东南新军对于先入城的奖励就远不如以往的朝代丰厚,甚至可以说是吝啬。

相反在评定军功的时候,指挥官是否能完成上级规定的任务,才成了考核的重要标准。

听到高务观这么说,李言恭这才明白过来,东南新军攻城主要靠的是火炮和炸药,自然不会和以往那样奖励丰厚了。

高务观继续说道:“一把火枪,可以让一个普通人轻松的杀死壮汉。”

“只需要一段时间的射击训练,就可以让普通人比苦练十年箭术的弓箭手更有杀伤力。”

“火炮更是可以将用几年甚至几十年才筑成的城墙轰然倒塌。”

“可为什么大都督和明廷,都没有扩军呢?”

李言恭愣住了。

虽然东南新军确实更加精锐,对军官考核培养可以说是相当严苛了,但其实这一次的徐州会战中,第五旅从五千人扩编一万人,只用几个月的时间。

那些新兵很快就适应了战场,扩军其实根本不是问题。

如果说东南还有战略优势,所以不进行大规模扩军,那么明廷已经是劣势了,但新军也只维持了三镇。

野心勃勃的李成梁至今也不过是增加了几千新兵。

高务观说道:“还是钱和后勤。”

“一把火枪送到士兵手里,还需要供应铅丸和弹药,还要维护枪管的枪油,这些都需要送到前线每一个士兵的手里。”

“而一门火炮的维护费用就更高了。”

“我们东南最轻的一门火炮,都需要两匹马才能拉得动,而在急行军的时候更是需要四匹马。”

“十二磅这样的火炮,则需要八匹马才可以在野外行动。”

“这还仅仅是火炮,炮弹和火药还需要额外的运输,每一匹马也需要相应的草料。”

“在我们东南,一支只有二十门炮的炮兵营,需要配备近百匹马,还需要专门照顾马的马夫。”

“而明廷的火炮更沉重,需要的战马比我们还多。”

李言恭做过广西新军的后勤参谋,他当然知道高务观说的还是北方平原作战的情况,如果在广西这种地形复杂,道路条件更差的地方作战,需要的后勤数量还要翻倍。

李言恭这么一算,更是骇然,东南维持现在规模的军队,也已经烧了这么多钱了。

这也是东南和明廷,都默契的没有疯狂扩军的原因。

实在是养不起啊。

高务观说道:

“所以我说,战争已经到了非常乏味的时代。”

“一名杰出的将领,或者能够扭转一场战斗,又或者赢下某一次的战役,但是无法决定战争的最终走势。”

“决定一场战争输赢的,是谁能够将物资源源不断的送到士兵手上,是谁能够在全面战争中财政不会崩溃,是谁能够挤出更多的物资来投入到战争中。”

“古典主义时代那种,一场激动人心的战役决定整场战争走向,决定一个国家命运的战争会越来越少了。”

作为将门子弟,李言恭沉默了,

高务观的说法,战场不再是代表荣誉的赛场,反而变成了比拼财力的竞卖场。

士兵的荣誉和挣扎,都只是报表上的一串数字。

这样的战争确实如同高务观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堕落又乏味的时代。

甚至日后评价一名将领的标准也会发生变化。

一个总能带来胜利,却消耗巨大的将领会将国家带向毁灭。

那种能够精细计算得失,在战争中保存实力的将领,则会更受到上层的青睐。

徐州会战也说明了这一点,这一次的战役没有华丽的骑兵对冲,没有肉身阻挡敌军的铁血人墙,只有阴冷的堑壕和冰冷的铁丝网,只有躲在堑壕中等待敌军炮击结束的火枪手。

最忙碌的不是前线的士兵,而是在后方统筹安排物资的后勤参谋们。

而双方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战线却没有挪动分毫。

这样的战争又是何等的无聊啊。

高务观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说道:

“就如同大都督说的,战争不再是一门艺术,而是一门技术。”

“参谋部是一台精密的机器,指挥战争的走向,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让这台机器运转的更顺滑。”

高务观又说道:

“不过这个时代,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

“每天都有新的武器出现,我们研究制定的规则,将是指导日后几百年战场的铁则。”

“我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敌人,这是多么具有挑战的事情?”

李言恭也振奋起来,高务观说的没错。

这就和《警世报》上的新年致辞所说的那样,“这个时代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一场决定未来几百年命运的‘大争之世’。”

能够生活在这样的“大争之世”,可以说是李言恭他们的幸运和不幸了。

高务观站起来说道:“我要启程了,李兄,这是我给侄子或者侄女的见面礼。”

说完,高务观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锁,塞进了李言恭的怀里。

辞别李府,高务观骑马从南京城北上,前往河南新郑老家,劝说父亲高拱搬来南京。

新历二年,隆庆二年,(公元1564年),在南京和京师的爆竹声中落下了帷幕。

新历三年,春,两边都翻开了新的一页。

南京陆军学院,就在高务观认为,决定未来战争的是后勤的时候,也有人对未来战争还有不同的看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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