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押在福州府大牢中的鄢懋卿,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苏泽会造反?
堂堂一省的解元造反?
鄢懋卿这一生中,见过无数和苏泽一样的热血读书人。
这些读书人满怀着对朝廷的热情,扎进了大明官场这个大染缸中。
有的和鄢懋卿一样,被这大染缸改了颜色,理想破灭变成了纯粹的利己主义者。
有的放弃理想,只求在这浊世之中得到一刻安宁。
那些坚持理想的,和杨继盛、周云逸这样的,在权力面前不堪一击。
他们在刑场上寄希望于皇帝收回成命,指望用自己一腔热血感动皇帝,想要用死亡来洗涤这浑浊的世道,真是太幼稚了!
杀这些人,对鄢懋卿来说如同屠狗尔!
原本鄢懋卿以为苏泽和他们一样,会乖乖被捕,然后大喊冤枉。
可鄢懋卿错了,苏泽是蓄谋已久!
鄢懋卿回过神来,他盘算自己被抓的过程,更是觉得脊背发凉。
那装填上膛的鸟铳,那迅速扑向在场官员的士兵,苏泽根本就是计划好的!
他怎么敢的!
鄢懋卿实在想不通,苏泽为什么会造反?他有什么理由造反?
他能成吗?
鄢懋卿的冷汗流下来了。
大明的精锐,九边的戍边精锐部队,正在抵挡蒙古俺答的进攻。
南方的精锐,如今全部掌握在苏泽手上。
云贵广西那边土司叛乱此起彼伏,一个飞龙军都能打穿江西。
整个福建周围,完全没有可战之兵!
调北方精锐南下?
不可能的,至少目前是不可能的!
就算是俺答不乘机作乱,京师根本没有军饷供应北军南下,至少在今年秋收之前是不可能的!
鄢懋卿又想到一层,苏泽曾经在上海团练,在浙江也很有影响力。
若是苏泽有船,他能剿灭林道乾这样的倭寇,福建水师战斗力可想而知。
若是苏泽率师北上,切断江南漕运,那别说是调集北方边军南下了,连京师的满朝公卿都要饿肚子!
苏泽这个时机实在是太好了。
鄢懋卿越想越怕,无论苏泽造反的结果是什么,自己死定了。
在巨大的惶恐中,鄢懋卿在大牢中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终日。
和鄢懋卿一样想不通的,是被林默珺从浙江总督衙门中“解救”出来的胡宗宪。
在台州之战后,胡宗宪也想过自己的最终归宿。
当锦衣卫上门的时候,胡宗宪竟然有一种心中大石头落地的感觉。
当然,胡宗宪更多的是感到寒心。
自己拳拳报国之心,违背恩师严嵩的指令,执意平定浙江的倭乱。
胡宗宪自己辞官的奏章,给部下浙江新军请功的奏章才送到京师,最后就等来了锦衣卫上门。
当枷锁套在胡宗宪脖子上的时候,这位曾经在东南呼风唤雨的一方大员,如同一条狗一样被牵出了总督府衙门。
胡宗宪满是屈辱,他忍着不去自杀,就是想要在被押解到京师之后,能够在皇帝面前陈述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能够让皇帝明白自己这些年的功劳和苦劳。
除此之外,胡宗宪就算是智计百出,也想不出任何破局的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林德阳带领浙江新军攻入杭州城,拦下了锦衣卫的队伍。
看到林德阳亲自带队制服了锦衣卫,胡宗宪并没有因为自己被解救而有丝毫高兴。
“林德阳!你袭击锦衣卫,是要犯上作乱吗!”
胡宗宪拒绝林德阳给他解开枷锁,而是说道:“你们速速返回军营!要不然连浙江新军都要牵连了!”
林德阳说道:“部堂,浙江新军已经控制杭州城了。“
林德阳让开身子,胡宗宪就见到一个年轻俊美的军官,正在笑吟吟的盯着自己。
“长宁卫林默珺,见过胡部堂。”
胡宗宪恢复了思考能力。
对啊,自己操持浙江新军,但是好像也没到让林德阳为自己舍命的地步吧?
胡宗宪看向林默珺身后军容整齐,手持鸟铳的士兵们,猛然想到一个可能。
“苏泽造反了!?”
胡宗宪脱口而出问道。
林默珺微笑着说道:“胡部堂,苏先生让我来浙江,是不忍心抗倭忠良被陷害。”
胡宗宪脸色铁青说道:“休想让我从贼!”
林默珺掏出一份檄文,递给胡宗宪说道:“这是苏先生写给京师的檄文,请胡部堂过目。”
檄文的内容,就是苏泽在福州码头讲演的内容,看完之后,胡宗宪面色苍白。
当他看到在檄文后,福建浙江诸多官员的签名,以及最后那个“胡宗宪”的名字,脸色就更白了。
苏泽的【书法】技能已经达到Lv9开了,他根据和胡宗宪往来书信,模仿胡宗宪所写的签名,已经足以糊弄大部分人了。
虽然还能看出模仿的痕迹,但是胡宗宪知道,这封檄文送到京师,全天下人都会认定自己和苏泽联手造反!
这下子真的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胡宗宪彻底冷静下来,他看向林默珺说道:“为什么是我?世人都知道我是严党门下,我胡宗宪在浙江所为,也算不上什么好人,为什么苏泽也绑着我造反?”
林默珺说道:“苏先生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台州之战,胡部堂就要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对国家一点裨益都没有的伪君子强无数倍,胡部堂就是为国为民的君子。”
“朝纲不振,就是因为胡部堂这样做事的君子被陷害,那些空谈的小人被重用,于国有功者不得好死,阿谀奉承者安享富贵,这又是什么世道?”
“此番起兵,先为闽浙自保,若朝廷冥顽不灵,那就只能吊民伐罪,进京以清君侧了!”
接着林默珺也懒得和胡宗宪再废话,让林德阳将他“请”回浙江总督府衙门。
紧接着林默珺亲率舰队,驶入长江口,威逼江南!
等到消息传到南京,整个南京官场地震!
原本准备南下劝说胡宗宪的张居正,突然感觉这世界变化的太快。
本来是清流担心胡宗宪挟倭自重,所以让张居正南下劝说拉拢胡宗宪。
可没想到张居正还没到浙江,胡宗宪就毕其功于一役,尽灭台州倭寇。
然后张居正留在南京等待情况,却得到了皇帝下旨,要械送胡宗宪入京问罪的消息。
可还没等到张居正反应过来,又接到新的消息,福建、浙江的团练新军造反,拥立苏泽为大都督,又劫了锦衣卫,将胡宗宪解救出来。
胡宗宪摇身一变,又和苏泽联合签署檄文,摇身一变成了反贼头子。
这也太快了!
而听到苏泽的水师进入长江口,南京六部立刻慌乱起来,连忙召集在南京的大员开会。
张居正作为翰林官员,又是裕王的使者,也被召集到了南京六部的会议中旁听。
自从方望海请辞之后,赵贞吉主理南京户部,是目前南京户部的掌权者。
南京兵部尚书李遂,在振武营兵变的时候他还是兵部侍郎,因为平定振武营的功劳,被提拔为南京兵部尚书。
不过这位南京都传,当时和振武营军头谈判的是诚意伯刘世延,李遂不过是抢了刘世延的功劳。
南京五军都督府都督还是临淮侯李廷竹,上次振武营兵变虽然李廷竹处置不力,但从中贪污的是魏国公徐鹏举,李廷竹留任原职,罚俸三个月。
造成如此恶劣兵变的魏国公徐鹏举,最后只是被褫夺了军权,闭门思过。
但是作为皇帝家奴的镇守太监何缓就没这么幸运了,直接褫夺一切职位,凤阳守陵去了。
所以今天能在会议发言的,就是临淮侯李廷竹,兵部尚书李遂,户部侍郎赵贞吉三人了。
李廷竹环视四周,他这个南京五军都督真的是太窝囊了。
先是南直隶倭乱,接着又是振武营兵变,现在苏泽又造反了。
李廷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祖宗李景隆显灵了,自己这临淮侯怎么当的这么不顺的?
他甚至羡慕起来被勒令在家思过的魏国公徐鹏举了,这位老兄捞也捞了,现在又被革职,不用再操心国事,随时可以打包行李带着家眷跑路。
李廷竹环视一圈,最后落在了南京兵部尚书李遂身上。
“李尚书,你总管南直隶戎政,这长江口的逆贼,要怎么讨?”
李遂心中骂娘,讨逆?拿什么讨?
振武营兵变之后,南京的老爷们怕再出乱子,连兵器都不发给士兵了。
南京附近的士兵们,一年都没摸过武器,别说训练了,就连切肉的厨刀都是锁在灶台上的!
而且朝廷秋后算账,清算振武营的事情,南京诸卫都看在眼睛里,谁还给你大明卖命啊!
苏泽在江南又是名望极高,上海缉私总团是他一手操办的,拿什么去讨?
李遂皱眉说道:“上次镇江京口一战,南直隶水师尽被焚毁。南直隶可用之兵都被胡宗宪带去了浙江,根本无力讨逆。”
李遂交了家底,众人都明白了,以南直隶目前的局势,根本就是拿长江口那支舰队没办法!
心学大儒,现任内阁首辅徐阶的弟子,户部侍郎赵贞吉终于发话了。
“南京户部还有存银十万两。”
李廷竹和李遂立刻看向赵贞吉,但是赵贞吉却说道:“这其中八万两是去年追征的江南拖欠的金花银,不能挪用!”
听到是金花银,众人都绝望了。
大明财政复杂,但是已经有了近代国家专收专支的财政体系了。
金花银,就是一部分专门以银两征收的税赋,这笔银子是专门用来给皇帝用的。
说白了,这是送到皇帝内库的银子,没有皇帝的旨意,谁也不敢挪用的。
江南税赋,时常有拖欠抗税,赵贞吉在南京户部最大的政绩,就是追征了这八万两金花银,所以绝对是不能动的。
这一切又陷入到了死结中。
张居正终于是忍不住了,他站起来说道:
“赵大人!这笔银子必须要用!”
赵贞吉认识张居正,却没想到他在这种场合突然发言。
张居正对着李廷竹和李遂行礼,接着说道:
“苏贼入寇长江,若是截断扬州漕运枢纽,诸位就都是朝廷的罪人了!”
赵贞吉心中也咯噔了一下,扬州是江南江北的漕运总枢纽,同时也是长江水运的枢纽。
不仅仅是江南的赋税和粮食,如今大明朝主要粮食产区,湖广地区的粮食也都是从长江顺流而下,在扬州中转北上运到京师的。
扬州之重,重于泰山,若是扬州有失,南京的诸大臣真的万死不能辞其咎了。
张居正朗声说道:“和上次倭寇入侵一样,苏贼水师炮利,但是陆上能战之兵却不多。”
“守扬必须守镇江!请李都督尽发南直隶勘用之兵,死守镇江!”
“以镇江固守,再在南京玄武湖打造训练水师,只要固守住扬州,朝廷北方精锐南下,苏贼之乱就能平定!”
张居正说的义正言辞,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九边是什么情况。
前任蓟辽总督王忬被杀,王忬在九边素有威名,又不贪墨士兵军饷,很得到九边士卒的拥护。
且不说如何安抚九边士兵南下,光是这军粮消耗,就是如今朝廷承担不起的。
但是张居正必须要这么说,如果丢了扬州,大明就丢了从南方抽血的通道,那朝廷就更没有平叛的希望了!
就在这个时候,赵贞吉这个不粘锅还是犹豫说道:“这是陛下的银子,是不是要上一道奏章?”
张居正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他直接说道:
“若是苏贼夺了扬州,这笔银子就都归贼人之手了!还不如现在就用出去募兵!”
赵贞吉还是说道:“既然如此,我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可没办法做主,请诸君公议署名吧。”
张居正气的牙痒痒的,他直接夺过正在记录会议的小吏手中毛笔,直接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诸君签字吧!张某立刻上请罪奏疏,此事是张某动议的,会担下全部责任!”
在场大员这才纷纷签字。
有了张居正出头,李廷竹又下军令,南京城内大小官员各出家丁若干,又命令南直隶各级衙门征收特别捐税。
为皇帝巡访海外仙药的新科状元徐时行,终于抵达南京,听闻苏泽造反的消息,徐时行如遭雷殛。
徐时行也顾不得皇帝命令了,匆忙赶回苏州府老家,却看到穿着熟悉的上海抗倭总团制服的士兵,已经控制了苏州府城门。
这位年轻的状元头晕目眩。
糟了,我成反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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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