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的官员们都被苏泽这一句“授时千年,四海一统”说的热血沸腾。
要知道历法可不是普通的东西,这东西可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能够参与到修订历法的工作中,又怎么不让这些钦天监官员激动呢。
就在苏泽给钦天监官员画饼的时候,京师,钦天监。
作为高拱新政的一份,京师的钦天监也领到了自己的任务。
那就是修订《大统历》。
可是京师钦天监又怎么有能力修订历法呢?
两京钦天监总共只有天文官员三十人,除此之外,整个京师都找不到几个能修订历法的人。
明太祖朱元璋为了牢牢的将天象解释权控制在手里,规定天文历法官必须是世袭的,若这些天文历法官的后代不愿学习天文历法,就被发配海南充军。
除了天文历法官之外,还严禁民间私习天文历法。
也就是说,大明所有的天文历法人就全部被限定在钦天监之中。
此外大明也没有足够的算学人才,可以满足修订历法的计算工作。
更糟糕的地方是,苏泽在离开京师的时候,将钦天监中所有的天文观测记录,元代和明初修订历法的相关资料全部打包带走了。
京师钦天监监正周处梅是欲哭无泪,硬着头皮组织人手修订《大统历》。
为什么高拱要修《大统历》,除了因为误差积累,导致大统历的时节已经很不准了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天文预测的问题。
在明初的时候,《大统历》虽然是抄的《授时历》,马马虎虎还能用,至少日食月食还是基本准确的。
至于五星运转,这玩意儿本来就是定义模糊,元代自己也没整清楚,准确性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但是到了如今,日食月食的预测都不准了,甚至还出现日食预测偏差了一日多的情况。
这种情况下,自然大大损伤了大明的“天命”,尤其是在这种南北对峙的时候。
所以高拱提出要修订历法,就是为了证明大明的“天命”。
钦天监监正很清楚高拱的性格,这些日子,通过控制京察,高拱已经罢黜了十几名官员,其中不乏一些历经了嘉靖隆庆两朝的官场老油条。
自己这个小小的钦天监监正,若是不能完成高阁老的任务,那恐怕更没有好下场了。
就在钦天监为了修订历法而苦恼的时候,高拱的新政终于初步见到了成果。
京师的十家工坊建立起来,京师城北医院也已经完工。
高拱兴致勃勃的参观了医院和纺织工坊,对于主办官员进行了表彰,当场在这次京察中把他们列为中上,点名让吏部给两人推升。
京察考核分为九等,分别是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儒家讲究中庸之道,正常情况下,上三等是不授的。
想得“上上”,你当官就这么完美?做事情就能一点差错都没与?
而得到下三等,那轻则贬官重则罢黜。
所以中上已经是最好的评价了,按照大明过往的考察规定,得到中上考评的官员,就可以升官了。
赵惠贞这个工部卫生司小小的主事,和冯硕这个小小的纺织司从事,在高阁老的点名关照下,赵慧贞火线提拔连升了两级,成了工部郎中。
而冯硕这个九品从事,则连升三级成为工部主事。
完成任务的官员都得到了超品的升迁,而不能完成任务的官员直接被罢官。
京师之中,有的官员欢欣雀跃,这意味着在现在的大明朝廷,只要抓住机遇,就能完成以往数年甚至几十年才能完成的晋升。
而有些官员愁眉苦脸,他们惆怅,以前那样混日子熬资历等着升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对于明廷的新务运动,《京师新报》主编沈明臣从外面回来。
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京师城北一家书店的掌柜的。
看到叔父进门,沈一贯放下手里的毛笔。
沈明臣关上门,对着侄子说道:
“这高拱确实有办新政的决心,虽然有些工坊是凑数的,但是城外火药工坊和火枪厂倒是办的不错,用的也都是能吏。”
“听说他这一次又提拔了不少锐意进取的官员,明廷这样我还真的有些害怕。”
沈家叔侄都绑在东南这辆战车上,沈明臣自然对明廷的变化有些神经过敏。
高拱的清正廉洁是出了名的,他对皇帝影响力巨大,锐意主持新务运动。
沈一贯性格冷淡,就是对自家叔父也很少露出笑容。
他听到沈明臣的忧虑,反而淡淡的说道:
“高肃卿的人品确实让人佩服,可他越是这样强行推行新政,也是埋下祸根。”
沈明臣疑惑的说道:“这是为何?”
沈一贯拿起一本书说道:“言公的这本新书,叔父看过没有。”
“言公?是那位写书教大家怎么开会的言公公?”
沈一贯点头说道:“就是那位言公公,这位言公如今是南京国子监教授,据说深的大都督器重,这本新书也是大都督亲自作序,并且将这本书上的内容列为南京国子监的课程。”
沈明臣立刻说道:“那我可要好好看看,《论行政》?这是什么?”
翻看一看,沈明臣看完了苏泽的序言,就彻底看不下去了。
叔侄两人对文章的喜爱完全不同。
沈明臣喜欢用词华丽,内容生动的书籍。
而沈一贯则喜欢说理性强,思想有深度的书籍。
沈明臣合上书说道:“还是你给我讲讲吧,高肃卿这么做,为什么反而是是坏事。”
沈一贯说道:
“大都督给言公这本书的序言,第一句话就是:‘行政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无论文官体系有多糟糕,凡是能由文官主导的朝代,在历史上都是难得的安定时期。”
沈明臣点点头,文官党争再糟糕,也比世家九品中正,宦官专权,武人乱政要强多了。
沈一贯说道:“文官体系最大的稳定之处,就是层级。”
“以官品明尊卑,以官职明职权,从上到下的层级体系,才能构建出一个稳定的官僚系统。”
“言公的这本书,就是讨论的‘行政’,也就是官僚体系如何从上而下的行使政令。”
沈明臣的脸色有些古怪,由一个太监研究文官体系,这怎么都有些怪怪的。
沈一贯没在意叔父的脸色,继续说道:
“层级,可就是科层,就是文官系统有别于外戚、世家、宦官的地方,也正是文官体系的稳定内因。”
“上级控制考核下级的工作,从内阁首辅到基层小吏,一层一级的官员掌控朝廷,就像是一台精密的印刷机,每一个零件都按照规定运动,最后印出报纸出来。”
“这和你说的高拱新政有什么关系?”
沈一贯慢慢的说道:“叔父,言公这本书中说道,整个文官体系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层级。”
“叔父,官员往上升迁,位置是越来越少。”
“就拿一个县衙为例,一个县衙八十多官吏,帮书和衙役人数最多,其次就是书办,再上就是典史,典史上的有品级官员只有三人。”
“一个府几到十几个县,只有知府一人。”
“福建八府,只有布政使一人。”
“全国两京十三道,也只有阁臣几人,六部尚书六名而已。”
“当然侄子说的这些,只是正印官,官场上还是有很多位置的。”
“但是越往上职位越少,历朝历代的朝廷都是这个样子的。”
沈明臣点点头。
“所以其实从整个官场来讲,大部分人其实是没有升迁机会的。”
沈明臣想了想,沈一贯说的好像没错。
官场就和科举一样,大部分官员都只能在低品文官的任上兜兜转转。
就算是进士出身,甚至是庶吉士,在翰林院沉沦一辈子的也大有人在。
沈一贯说道:“升迁就是难,一个知府升迁了,他不可能将手下所有知县都推荐上去,顶多向朝廷推荐一两人。”
“知县调任了,也顶多将几个书办提拔成典史。”
“做官之道,就在于用这少数的位置,将手下的人都调动起来。”
“正所谓二桃杀三士也,这个桃子,就是维持整个体系运转的关键。”
沈一贯的讲解浅显易懂,沈明臣抚掌说道:
“言公这本书,我一定要好好读读,精妙啊!这才是做官的精髓。”
沈一贯话锋一转说道:
“而高拱做的事情,就是拿走了下级的桃子。”
“超品提拔,就是官场大忌。一来被提拔的官员不能服众,大家都是辛辛苦苦等着升迁,凭什么你就能超品提拔,一步顶别人一辈子?”
“而且超品提拔,就是侵夺下权。”
“侵夺下权?”
“对,超品提拔,那等于将下级推荐提拔任用的权利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刚才我已经说了,基层主官能够将衙门运转起来,靠的就是二桃杀三士。”
“有桃子在,那下属就能竞争,就能认真做事,那主官才能当好这个官。”
“高拱做的事情,等于将桃子从手下拿走,将任用提拔的权利全部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那下官手里没有桃子,再下面的人会怎么做?”
沈明臣愣住了说道:“不听号令?”
“对,科层制度,可以说是等级森严,按步晋升,对于那些特别有才能的官员不公平,阻碍了他们的发展。”
“可这个世界,大部分都是普通人。”
“普通人能力平平,大部分基层官员的水平都差不多,做的事情也差不多,很少有人能做出什么大事,但是也惹不出大纰漏。”
“大部分的普通人心里也知道,自己吃不到那个桃儿,但是人生在世,总要有一个盼头。”
“而这些的工作,大人物是看不到的,知道自己属下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的,往往就是直接上级。”
“就拿一县做例子,县里如果提拔典史的权利,都掌握在知府手里,那县令如何让书吏效力?”
“那知府平日里根本不去县衙,他提拔典史的时候,又怎么知道谁干得好谁干得差?”
“那县里的书吏发现,自己要升任典史,靠着县令没用,那县令布置的公务,他们还会好好做吗?”
“如果每一次提拔典史,都平日里的工作没关系,那书吏为什么要在县衙好好做事,多想办法巴结府衙的人不好吗?”
“又或者他们去搜刮民脂民膏,去府衙走动不好吗?”
“长此以往,整个县衙还有人好好做事吗?”
沈明臣悚然。
沈一贯继续说道:
“高拱这么做,就是坏了规矩。”
“超品提拔一人,就有不得提拔的十人百人怨恨,就有十人百人不愿意好好做事。”
“阁臣侵夺了部权,那阁部大臣要怎么办?”
“难道阁部大臣就要做阁臣的提线木偶吗?”
“肯定不可能,阁部大臣被侵夺了部权,就会继续向下侵夺布政使司、府县的权利。”
“布政使司被侵夺了权力,就会跨过府衙去侵夺县权。”
“那整个文官体系就被破坏,再也没有什么规矩可讲了。”
沈明臣没想到一个“超品提拔”,竟然牵涉到了这么多的东西。
他相信高拱的人品,高拱提拔应该是没有私心的。
可是高拱的人品值得信任,大明其他的官员呢?
沈明臣想到大明的这些乱象,似乎都是和“侵夺下权”有些关系。
还好自己已经投了东南。
沈明臣连忙问道:“大都督既然为此书作序,那我们东南有什么什么办法?”
沈一贯说道:“大都督已经在《警世报》上刊文,明确各级官府要职权相等,各级主官一定要‘慎权’,不可侵夺下权。”
“选官任官的制度也要建立起来,日后超品提拔要坚决杜绝,官员选任要明确程序,公开选拔。”
沈明臣想了想还是说道:
“难啊!实在是难啊!”
沈一贯说道:“要当权者慎权,确实是世界上第一难的事情。”
“幸亏有大都督。”
沈明臣叹息一声说道:“幸亏有大都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