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自从到县学求学以来,还从没见过县学如此热闹的场景。
他找来了县学的门子问道:“老丈,今日县学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门子自然是认识苏泽的,他叹息说道:“听说城外闹了倭寇,府学和延平书院的人都涌进了城内,知府大人将他们都安排在县学,这叫什么事啊!”
苏泽这下子才明白,原来这一切也和自己有关,都是杀徐士盛引起的连锁反应。
南平县城有两官一私三所学校,只有南平县学在城内,延平府学和延平书院都在城外。
原本三家学校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是这次传出倭寇在距离县城三十里的地方行凶,延平府学和延平书院坐不住了。
万一真的倭寇打过来,学校里这点读书人根本防不住。
能在府学读书的起码都是过了童生试的秀才,能在延平书院读书的都是本地仕宦乡绅的子弟,若是这些人都被倭寇掳走,新到任的方知府也背不起这口黑锅。
于是方知府一道命令,让府学和延平书院的师生都搬到县学来,反正县学也有校舍和课堂,凑合过一段日子,等到倭寇的风声退了再回去。
整个延平府的读书人都夸赞知府老爷办事周全,爱民如子。
唯一郁闷的就是县学中的师生了。
府学和县学虽然没有上下级关系,不过府学这位钟教授和海瑞都是举人出身的学官,资历又要比海瑞深。
而延平书院的山长陈默群更是不简单,他算是福建知名的大儒,而且他是进士及第没有做官,和当今内阁次辅徐阁老是同年。
海瑞这个县学教谕,钟教授这个府学教授和陈默群这个书院山长,好歹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气。
海瑞将自己的房间让给年纪最大的陈山长,自己和钟教授则住在侧厢房。
但是这么多学生涌入县学,校舍明显就不够分了。
最后还是海瑞出面,将原本是单人的校舍加了床铺,改为四人合住的群体宿舍。
可是这些学生还觉得海瑞怠慢了他们,他们也不敢找海瑞这个举人教谕的麻烦,而是没事就欺负一下县学的学生。
不过大家都是读书人,也不好动手,于是就变成了互相考较功课。
而三家学校中,本来就是县学科举成绩最差,又被海瑞清退了不少人,人数也是最少。
作为县学土著,却被鸠占鹊巢的延平书院学子和府学生欺负的不敢上课。
胆小的周秀才更是被吓得搬出了校舍。
而门口的这些车马,都是这些府学生和书院学子带来的,海瑞不允许他们的书童和仆人进县学伺候读书,这帮人干脆就将车马停在了门口,将路口彻底堵死。
苏泽也没想到,自己假借倭寇的名义杀了徐士盛,竟然惹出这么多连锁反应。
在门子的指引下,苏泽绕过了人群进了县学,整个县学里闹哄哄的。
陈朝源、熊岳和林清材已经到了,穿着补丁官袍的海瑞向四人走来。
“教谕!”
苏泽四人行礼,海瑞答礼之后说道:
“县学事忙,今日你们自学吧,明日等安顿好了府学生和书院学子,我再给你们上课。”
“老师您忙吧,我们自己读书就是了。”苏泽连忙说道。
海瑞点点头,又颇有些不好意思,用商量的说道:
“原本说了给你们安排校舍,如今本县生员都住不下了,这几日伱们四人挤一挤,共住一间校舍如何?”
四人纷纷点头说道:“挤一挤也是挺好的。”
海瑞见自己说服了四人,也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这几日县学人多口杂,你们低调一些。”
说完,海瑞看了一眼苏泽。
苏泽心中冤枉,自己可是一向低调行事,海瑞竟然觉得自己会强出风头。
海瑞交代完了事情,匆忙的向讲学的明伦堂走去,苏泽四人则将东西一齐搬到了陈朝源的房间中。
距离上次见面才过了半个月,南平城内的气氛竟然紧张成了这个样子,四人不免有些唏嘘感慨。
说了一些近况后,本地人,又是四人中消息最灵通的陈朝源说道:
“我听说这些府学生和书院学子都嫌弃县学狭窄,不满海教谕合宿的要求,今日总是抓着县学生出题,不少县学生都不敢在校舍住了,我们这两日可要小心点。”
熊岳连忙说道:“可不是嘛,我今日进县学差点被一群书院学子拉去拷问,还好我说自己不是县学生员,那伙人才没拉我过去。”
陈朝源又说道:“要不然今晚就去我家住,明日再来上课?”
陈家距离县学也不近,而且县学门口水泄不通的样子,一来一去也浪费时间。
林清材反对说道:“明日还有早课,从陈兄家里赶过来怕是来不及,我们还是挤挤吧。”
苏泽也点头赞同,四人干脆挤在校舍里,开始交流这些日子读书的心得。
前天苏泽科举已经突破了Lv4,如今他四书和四书集注都已经算是通读了,都是能考过童子试的水平。
只剩下选治的五经学完,估计就能刷到Lv5了。
作为有系统的挂逼,苏泽自然选择了五经中难度最高的春秋了。
这一次来县城,苏泽本来想要借阅县学的春秋抄写,却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
陈朝源他们都是开蒙之后就蒙头自学的,虽然四书和集注的内容都记得了,但是他们都是死记硬背的,很多内容都是不求甚解,根本不知道书上真正的含义。
苏泽这个Lv4指导他们自然是绰绰有余,很快就从四人讨论学问,变成了三人向苏泽请教学问。
【研习经义,科举技能+10,Lv4,30/400】
一个时辰过去了,苏泽看到系统跳出来的提示,更是觉得眼前这三位是上好的经验宝宝,更是认真的解答他们读书时候的疑惑。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陈朝源一拍大腿,经过苏泽的解释,他终于掌握了这段经义的要义了。
苏泽又和他们讨论了一个时辰,当科举技能涨到40/400经验的时候,校舍外传来了喧哗声。
熊岳平日里读书就坐不住,听到外面声响更是坐不住了,将刚刚夹着尾巴做人的宗旨忘得一干二净。
熊岳站起来说道:“我出去打探一下!”
说完熊岳就推门出去,苏泽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放下手中的书说道:
“我们也去看看热闹?”
三人结伴出了校舍,只看到在校舍前的空地上,几个读书人正在撸着袖子干着体力活儿。
他们将一根木头柱子插进了地里,然后又将一个卷轴挂在了柱子上。
等到那几个读书人忙完了,一个年轻的公子哥走到了柱子边上。
陈朝源立刻说道:“那是沙县黄时行,是延平书院学子的领袖,宋之名臣黄裳之后。”
等等,黄裳?
苏泽很想上去问问,这位黄时行会不会《九阴真经》。
不过这位黄裳历史上确有其人,是南宋一代名臣,还有以为数学家和天文学家。
黄裳著有《天文图》,黄裳运用多年学习研究天文学和星占学知识,结合自己反复观测星象的实践经验绘制而成的这幅图,全图共绘恒星1440颗。
而黄裳也是理学宗师,提出了“三才本性”说,主张天地人三才合一,追求天人感应的境界。
黄裳本来是巴蜀人,但是在做福建知州的时候将家族迁到了福建,后来黄裳在福建病逝,因为南宋战乱子孙就留在了延平府。
陈朝源用羡慕的语气说道:“这黄时行十五岁就考过了童子试,如今刚满二十岁,在延平书院中每次考核都功课第一,陈山长都说他下次必定中举!”
想到人家十五岁就考上了秀才,陈朝源更是觉得自己是废物。
儒学世家,少年登科,果然是主角待遇啊。
看着被众人围住的黄时行说道:“今日我们三校并住,也算是延平府一段佳话了,这是本人搜集的一道妙题,但是苦思了数月没有破题之法。”
说完黄时行挥挥手,有跟班拉动绳索,一枚官铸银元宝被吊上了木头柱子。
“我悬赏四十两银子,向诸位求一破题之法。”
看到银元宝,众人都惊叹于黄时行的出手阔绰。
不过苏泽只是冷冷的看着,这黄时行肯定是早就想好了答案,悬赏破题只是为了扬名。
等大家都答不出来,黄时行再恍然大悟“偶然”想出答案来。
这题目肯定是和上次白知县那道“梁惠王章句下”一样,都是相当刁钻的题目。
看到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黄时行拉开书卷,只看到一个书卷上一个字都没有,只有一个大大的圆圈!
这是什么?
那些摩拳擦掌,准备破题的士子们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鬼题目?一个圆圈?
苏泽嘴角含笑,原来是这个题目啊。
苏泽当年跟随导师研究明代科举史,就曾经遇到过这个题目。
其实这并不是科举正式的题目,而是类似于民间脑筋急转弯的怪题。
这个圈倒不是代表数字0,而是在《论语》排版中用来分割章节的符号。
严格的说这个题目也是符合科举考试出题范围的,毕竟只要是四书五经中的内容,都可以拿来出题。
后面清代的科举考试题目更加不靠谱,甚至有将前后句连在一起拼凑出来出题的。
现场一下子沉默了,黄时行心情愉悦的看着四周,这是他花了不少力气搜集来的绝题,就是为了能够在士林扬名。
明年就是乡试了,只要有了士林名声,再运作一下也能提高乡试中举的概率。
黄家本来就是延平府的大族,从宋代世代耕读,就连元代都没有放弃家传的学问。
黄时行有家传学术,其实答卷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就算是糊名了也可以被考官认出来。
只要能在士林扬名,再写几篇锦绣文章,那就更容易中举了。
这就相当于后世参加新概念作文高考加分录取一样,大户人家的子弟能连续出进士举人,除了本身他们家族读书进学的氛围之外,也和这种普通人接触不到的科举潜规则有关。
人家搭舞台唱戏,苏泽本来也不打算拆台,奈何突然有一个南平县学的秀才看到了苏泽,故意说道:
“苏兄,咱们南平县学也只有你能破这个题了!”
南平县学的读书人最近受了不少委屈,在这个秀才的带动下,都跟在起哄起来。
黄时行看向苏泽,拱手说道:“这位兄台能破吗?”
南平县的生员继续起哄说道:“上次白知县的绝题就是苏兄破的!”
黄时行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冠七篇仁义之书’的苏泽苏公子,失礼了。”
怎么这句话这么耳熟?
苏泽实在是不理解,你们延平府的读书人圈子都这么小吗?
只是破了个题,就全城读书人都认识了?
黄时行看苏泽衣衫上的补丁,知道他定是没背景的穷书生,心中不免有了些鄙视。
不过他装的很好,拉着苏泽说道:“苏兄就不要藏拙了,要是真的能破了此题,也算是解了我数月的困惑。”
南平县的生员开始起哄,府学生和书院学子则轻蔑的发出嘘声。
他们虽然知道苏泽破了白县令的题目,但只认为苏泽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或者说苏泽以前见过这个题目。
毕竟苏泽是个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的穷酸读书人,要是真的这么厉害怎么不考上秀才?
甚至有人喊出:“南平县学真的无人了,竟然让没有功名的穷酸来破题。”
“我出四十两银子,请他快点出去,别污了黄公子的雅事!”
黄时行都听到耳朵里,但是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南平县学人少,府学和书院学子的声音压过了支持苏泽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苏泽微微一笑,他直接走到木头柱子前,将悬挂在柱子上的银元宝解下来。
苏泽个头高,速度又快,这些读书人都没反应过来。
等到苏泽将银元宝收进了袖子里,对着黄时行道:“黄兄,多谢你的银子。”
黄时行温文尔雅的外壳有些绷不住了,他压下愠怒说道:“还请苏兄破题。”
苏泽朗声说道:“圣人立言之先,法天象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