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等到苏泽从苦读中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底了。
乡试的日期已经定下,和往年一样都是八月初九。
朝廷按例给福建督学汪道昆加乡试提调官(主考官),又委任委任福建学政为副考官,学道衙八人为同考官,这些都是需要参与阅卷的官员。
对于官员来说这是一个苦差事,阅卷工作是时间紧任务重,要知道上一届福建乡试应试的生员足足有三千五百人,而八名同考官要负责在五天时间内看完这么多的卷子,然后从中选出合格的考卷交给主考官审定,一天就要看116份卷子。
这可不是选择和判断题,而是正儿八经的八股文啊。
这样繁重的阅卷工作,还有巨大的责任。
有明一代对于科场弊案的惩罚极重,一旦阅卷出现差错就有可能被迁延罪责。
汪道昆接受了朝廷的旨意,大明一代乡试主考官非常清贵,又被称为“知贡举”,在唐宋期间这是宰相才有的权利。
因为大明朝的殿试主考官是皇帝,所以会试不敢称“知贡举”,乡试主考官称之以显示尊崇。
接下来汪道昆拿着圣旨,福建按察使和按察副使担任正副监试官,负责监察本次乡试。
接下来是印卷官,福建八府的推官齐聚福州城,最后抽签出延平府推官张思敬担任印卷官,乡试要负责印刷试卷,由一府推官担任此职位。
张思敬眼神闪烁,印卷官在乡试前一天会得到试卷,比其他同考官都要提前知道卷子内容,是相当要害的岗位。
又设两名受卷官,负责汇总接收考生的卷子,也是抽签从福建县令中选出,这次是泉州府和汀州府下的两个县令中签。
两人神色沮丧,受卷官责任重大,若是考生试卷损坏或者遗失,都要承担很大的责任,还要和考生一起关在考院中受罪,所以大部分官员都不愿意担任。
再设五名弥封官,他们负责检查卷子上有没有记号,将检查无误的考卷封上名字,交给誊录官来誊抄。
弥封官责任重大,考察考卷书法字体是否合格,也是他们的责任,如果字迹不过关的,弥封官就会直接黜落,由福州府下的五名知县担任。
又设誊录官十人,这又是一份苦差事,要将三千五百份考卷誊抄,这次又是抽签,由各府推官或者各县县令担任,抽中的人也是愁眉苦脸。
最后是对读官两员,对读官就是校对的官员,他们要负责将誊录官誊抄的朱卷,和考生自己写的墨卷都发给考生,考生检查誊录官有没有誊录正确,如果誊录官的誊录出错,那考生有权让对读官发回重新誊抄。
对读官由福建省内的进士担任,最后白知县也抽中了签,只能苦笑着站在考官的行列中,这也是一份苦差事。
再有巡绰监门官六人,这是负责执掌考场哨兵,巡视考场和把守考院的武官,由福建都司衙门抽取卫所主官担任。
最后是供给官八人,由八府同知担任,负责考场内的蜡烛供应,考官和看守哨兵的伙食,考生的伙食是不负责的,还是和之前一样是自己带。
乡试之重,就体现在一条条都是朝廷的章法,各个环节的官员都由全府的官员中选出来,试图杜绝考试官员伙同考生作弊。
可实际上乡试作弊整个大明朝就没停过,每一届乡试都有各种丑闻。
比如某某举人的文理不通这类的新闻经常听到,以至于乡试主考官都战战兢兢,生怕闹出什么大新闻断送了前程。
接下来汪道昆要在六月七月这两个月中,将福建的考试贡院修葺完毕,然后进行各种乡试准备工作。
【学堂苦读,科举技能经验+20,Lv9,915/5000】
苏泽看了一下自己的科举技能,在13点的智力加成和苦读下,每个时辰可以获得20点科举技能经验,一天攻读四个时辰就可以获得80点的技能经验。
这样堪堪可以在八月份乡试开始前,将科举技能肝到Lv10。
苏泽暂时放弃肝其他技能,挑灯夜读,每天都在肝科举经验。
林默珺再次让林良珺送上了安神的香囊,又叮嘱苏泽安心备考,长宁卫的事情交给她就行了。
这期间方若兰也寄来信来,一封是方若兰写给苏泽的信,也是叮嘱他注意身体安心备考,惠民药局的黄提举也送来了养生的汤药。
而另一封是方望海写给家人的信,方若兰也按照方望海的吩咐,誊抄了一部分给苏泽。
方望海已经到任江南,信中说一切安好,正在按照苏泽的钞关法整顿钞关,方望海叮嘱苏泽安心备考,专心于今年的乡试。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最新的《时文选刊》,这是方若兰在南京国子监的舅舅寄回来的。
方若兰也寄来一个安眠的香囊,她的绣工还是那么抽象,没有任何的进步,信中说李夫人已经放弃了,从泉州府网罗了两个绣工出众的粗使婆子,准备随着方若兰一起嫁过来。
方大小姐得意洋洋的在信中说了自己的胜利,苏泽很怀疑她是故意绣不好的。
苏泽的同学,陈朝源、李起元、王逊、韩历、于宗章都在县学苦读备考,不过在海瑞看来,他们的水平都不足以考上乡试,反而读书最晚的苏泽最有希望。
海瑞也是惊叹于苏泽的学习进度速度,要知道陈朝源这些人都是从小开蒙,十岁就开始读四书,十五六岁就开始治五经了。
而苏泽是去年刚刚开始治五经,刚入学的时候四书的水平也只是普通。
这一年多的时间,苏泽已经连中三元考上了秀才,现在更是成了县学中能够冲击举人的人选。
要知道乡试、会试和殿试中,乡试淘汰率最高,三千五百名生员参加考试,最后能中举的不过是九十人而已。
如此残酷的淘汰率,很多范进一样的考生从青年考到了老年。
海瑞对苏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福建督办铸币的陶太监总是隔三差五来找苏泽,如今整个南平城都传出了苏泽攀附权奸的风言风语。
之前海瑞听说苏泽和矿监胡公公来往,海瑞还当是流言,如今亲眼看到苏泽和陶太监亲近,海瑞心中也是有些不满,他招来苏泽让他好好读书,安心走科举正途。
苏泽也没办法解释,只能接受了海瑞的教导。
南平城外的陋室亭上,从福州府城赶回来的延平推官张思敬和黄时行等书院学生宴饮。
作为印卷官,他只要在乡试前十天赶到贡院就行,他返回延平府交代了手上的工作,就继续出城玩乐去了。
府衙刑房的典史最是喜欢这种甩手掌柜的推官老爷,前任方知府手段了得,压制这些胥吏抬不起头来。
但是如今朝廷任命的新知府还没到任,刑房胥吏又重新威风起来,在延平府又从几个案子上下其手,狠狠敲诈了几笔。
对此在府衙中担任兵房典史的林显扬也经常和苏泽吐槽,苏泽也只是微微摇头,在交通技术落后的时代,统治如此庞大的帝国,各级地方官员就经常出现这种缺位的情况。
原因也很简单,方知府是突然高升的,在方知府高升之后,吏部文选司就要重新推举新的延平知府。
且不谈吏部的工作效率,委任新知府的任命要发下去,新任知府还要赶到延平府,以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路上走个三个月都算是快的。
在知府空缺的时候,暂代职务的李通判性格柔弱,自然压不住这些胥吏。
而张推官这种不管事的主官,更是下面胥吏最喜欢的官员,他们只求任内无功无过,整天只要混日子就行,下面的胥吏自然更是贪赃枉法。
苏泽也只能叹息,在人治社会中能有一任靠谱的父母官,那真的是当地百姓修来的福分。
陋室亭中,黄时行给张思敬倒上酒,和众人一起向他道贺:“恭喜张大人就任印卷官。”
参与乡试是大事,主考官在主持完考试后都会提拔,而其余参与的官员也会得到优推,也就是在当年的工作考核中获得加分。
印卷官比起苦哈哈的受卷官、弥封官、对读官,可以说是最轻松的考试官员了。
众人欢饮完毕,张思敬又开始说起时局来:
“朝廷要疏通钱法,陛下的想法是好的,可惜委托这些竖奸来做,又要祸害百姓了!”
黄时行众人纷纷附和。
张思敬又说道:“前几日我和几位给事中旧友通信,也都说到了这件事,阉人误国啊!”
众人再次附和,这时候黄时行又说道:
“张大人,听说那长宁卫苏泽和朝廷派下来的陶太监过从甚密,学生听说有人目睹陶太监和苏泽在县学前攀谈。”
一说到苏泽和太监过从甚密,众人自然是群情激奋。
喷太监是大明朝文官的政治正确,他们当着太监的面自然不敢喷,但是背地里不喷就会被人看不起。
苏泽和陶太监公开往来,自然是被读书人看不起的,张思敬更是直接表露出对苏泽的厌恶。
“此子沽名钓誉,竟然还敢点评先贤文章。那个县学教谕海瑞也是可笑,竟然敢为先贤作注!”
“这师徒二人如今还结交权奸,真是丢了我们读书人的脸!”
张思敬又骂起了他最恨的方望海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前任延平知府方望海!他在童子试中舞弊,让苏泽中秀才,又招揽他为婿!真是国之大奸!”
说道这里,在场的读书人更酸了。
方知府的女儿在南平城内名声颇佳,当然方大小姐不曾抛头露面,但是城内命妇还是见过她的。
如此佳人竟然和苏泽这样的穷小子定亲,那些没有婚配的读书人自然是牙都咬碎了。
黄时行也曾经立下誓言,不考上举人不婚配,他也曾经听过方若兰的芳名,心中对苏泽更恨了。
张思敬继续说道:“我也曾经向汪督学写过信,请他重新考评苏泽的功名,只可惜汪督学公事繁忙没来延平府。”
张思敬自然不会喷汪道昆,汪道昆是翰林官,比他们科道官更清贵,这一次主持一省乡试,回京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
张思敬继续说道:“你们且盯着这苏泽,要是他真的为虎作伥,协助竖奸败坏福建钱法,本官一定请科道好友上书弹劾!”
众人纷纷称颂张大人的清正刚直,张思敬在这些读书人的吹捧中,也更是膨胀,逐渐口无遮拦起来。
“储君是什么?储君乃是一国之本!国本虚悬至今未定,若是陛下有什么不测,岂不是国家大政都落入妇人和权奸之手?”
说到了这个话题,众人的脸色都白了。
这是他们一群生员可以听的嘛?
这可是掉脑袋的话啊。
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说张思敬咒骂君上?
众人当然知道张思敬是因为“妄议国本”才被贬谪到延平府的,请求立储自然也是清流的立场,清流早就围绕在裕王身边形成了一个政治集团,张思敬的投机上书,也是为了向裕王投一张投名状。
这等高层的斗争,自然不是黄时行这些秀才能掺和的了。
一阵凉风吹过来,张思敬醒了几分酒,他也知道自己失言,转移话题说道:
“你们回去后,和家里说多收铜钱。”
众人立刻明白了张思敬的意思,他们也都是大家族的子弟,也是听家里人说过嘉靖六年铸钱的事情的。
朝廷要疏通钱法,无外乎强行铸大钱。
官府铸了大钱,肯定会强行要求民间使用大钱,这时候用收来的铜钱改铸大钱,跟着官府后面强行用钱换银,是稳赔不赚的买卖。
对于他们这些大家族来说,搞一个钱范在家里私铸铜钱根本不会什么难事,有的家族在三十年前就做过这样的事情。
经过张思敬提醒,众人立刻会意。
黄时行偷偷在张思敬耳边说道:“恩师,家中的钱范和炼炉都准备好了,您上次给我的五百两银子,学生定当好生运作。”
张思敬微微点头,这五百两银子是他从推官衙门中挪用的银子,只等从这次铸钱的大业中赚到一笔。
清流,也是要银子的嘛。
若是没钱走动,怎么才能从这延平府推官这极边杂职复起呢。
张思敬摸着胡子,扰乱钱法的反正是陶太监这样的权奸,和清流的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