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参天而起,拱动着撞开厚重的雪被,一个炸毛的银发精灵灰头土脸地从里面爬了出来,呸呸呸吐掉嘴里的雪。
然后,他再双手用力,借着藤蔓的力量,把失去意识的顾笺和依然是小黑龙的伊洛斯都给拖了出来。
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普普对着面前的两人释放了一个治愈魔法。
毫无作用。
普普愁眉苦脸,挥了挥手臂。
无数藤蔓蹿长,化为一个四肢细长的“巨人”,用藤蔓织成的宽大手掌抱起他们三人,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慢慢地挪向远处的灰色北境城。
……
意识沉沉浮浮,如坠深潭。不知过去了多久,隐约有缕微光穿破黑暗,潭水褪去,意识也一点点上浮。
顾笺眼睫微动,慢慢抬起,视线模糊了几秒,逐渐清晰。
熟悉的天花板,他回到了北境城的房间。
……他身边的那两只呢?
顾笺刚刚撑着从床上坐起一点,就又摔了回去。
……头疼。
头疼欲裂。
脑袋仿佛被利剑劈开,双目也一阵阵刺痛,浑身上下,居然没有一处好受的地方。
就连他刚刚穿越过来,穿进伊阁中毒的身体里时,都没有那么难受。
汗水打湿发丝,黏连后背的薄衫,顾笺无声地阖眼忍耐,过了好一会,那种疼痛才淡去几分。
他轻轻地吸气,极其缓慢地挪动着枕头,慢吞吞坐起,靠在了床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笺知道,自己现在能在这里,应该是普普保护了他。而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好像接住了从雪山上滚下来,鲜血淋漓的小龙……
房门被轻轻推开,不等顾笺抬头去看,伊洛斯的声音已经响起:“伊阁!”
少年的身影几乎瞬间就移到了床边,原本想扑到顾笺身上,却在见到他的脸色之后,硬生生刹住了。
最后,伊洛斯只是紧紧地拉住顾笺的袖子,单膝跪在床沿,小声地喊他:“伊阁……”
顾笺温声说:“我在。”
少年在他面前低下头,垂着红红的眼角,看起来好像又要哭了。
但总归是没哭出来,只是眼巴巴地望着顾笺,难过又委屈。
不等顾笺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腰,蹭蹭他的脸。
再蹭蹭他的肩膀。
这里蹭蹭,那里蹭蹭,直到确认了这个人的气息,知道这个人依然好好的,少年眼角的红色才略微淡去了很轻的一些。
默默地将脸轻轻贴上顾笺肩头,默默地给他放治愈魔法。
治愈魔法的微光并没有让顾笺好受多少,他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情况恐怕不是能被轻易治好的,按住伊洛斯的手,说:“我不难受。”
伊洛斯没有说话,但满脸写着不信,继续释放治愈魔法。
顾笺只好由着他,小龙给他治
愈,他也就顺便检查了一下小龙的身体,发现伊洛斯的情况似乎比他还好不少。
越靠近成年,龙族的超然特性就越能够体现出来,比如,远远超越人类的抗伤和自愈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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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笺微微松了一口气,道:“普普没事吧?”
他看到伊洛斯安然无恙,就猜到普普应该也没事,从伊洛斯口中得到肯定答案后,彻底放下了心。
抚摸少年的脊背,顾笺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伊洛斯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灿金色的龙瞳注视着他。
“我找到了那座神庙。”他说,“在那里,我见到两个人。”
顾笺安静地听完他的讲述,陷入长久的沉默。
毫无疑问,不用想也都知道,那座失落数百年的神庙深处,伊洛斯所见到的画面,必然是创世之初的那两位神明。
一个银黑长发,一身黑衣;一个金发银瞳,一身白袍——恶神与光明神,显然,也能够对号入座。
除此以外,伊洛斯听到的那个低沉男声……难道,光明神赫利俄斯,是恶神福珀斯的兄长?
这可是从未记载过,从未流传于圣维亚大陆之上的事情。
顾笺想起自己曾经在失控的黄金之道深处,同样听见的那个陌生男声,他已经能够确定,那就是恶神福珀斯。
那时,恶神福珀斯并未称光明神赫利俄斯为兄长,而是愤怒地直呼其名。
这同样可以理解,毕竟传闻之中,恶神作乱,被光明神封印于大陆背面,至今已有不知多少个千年。
就算他们兄弟曾经再亲密无间,那份不可分割的羁绊,也随着数千年的黑暗与孤寂,被一点点湮灭了。
关于这两位的纠葛,顾笺虽然有些好奇,但也知道,了解得越多,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他还是打算之后写信问一问艾萨克——关于光明神的事情,这位虔诚的神父肯定更清楚一些。
至于现在……
顾笺安静地注视伊洛斯。
恶神,又或者光明神,无论他们之中哪一位引导伊洛斯见到了那样的画面……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原作里,伊洛斯最终灭世,做出了和数千年前的恶神一样的行为,也就是说,恶神想要将他一步步推向黑化,将这个世界一步步推向灭亡?
伊洛斯是恶神手中的棋子,那么,光明神呢?
祂仅仅是注视这个世界,注视自己弟弟重复数千年前的恶行而无动于衷——还是,现在的祂,也仅仅只能注视了?
无端的,顾笺背后微微发寒。
……无论如何,他绝不允许他的小龙变成某个素未谋面的神明手底的一颗棋子,为了自己处心积虑的筹谋,将伊洛斯当成牺牲品。
顾笺的目光清寒,对上少年灿金的龙瞳:“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伊洛斯:“嗯,我在听。”
“根据我的猜测,你的身上……”顾笺尽量放轻声音,害怕
吓到这只小龙,“可能蕴含着某个很了不得的神明血脉。”
少年安静地看着他,毫无波澜。
顾笺:“?”
顾笺戳戳伊洛斯的脸:“你怎么不‘哇’?”
伊洛斯:“哇——”
顾笺:“……”
“我知道了。”伊洛斯握住他的手,继续释放治愈魔法,“所以,伊阁现在有好一些吗?”
顾笺心道关注点是不是错了,你的身世之谜怎么好像还没有我的伤势重要。不过,为了让少年安心,他还是点了点头:“确实好一些了。”
这次没有说谎,听完伊洛斯讲述神庙里的事情,他不仅清醒了一些,连头疼都随之减轻了不少。
伊洛斯面色舒缓一点,拉起被子,披在顾笺肩头,裹住他。
顾笺再戳戳他的脸:“你真的一点也不意外吗?”
“我之前有过类似的猜想。”伊洛斯熟练地给他暖手,“不过,这并不重要。”
“反正,我不会成为祂。”
无法留下自己想要留下的人,最终沦落到被抛弃的下场。
顾笺默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小龙,似乎,真的成长到了超出他想象的地步。
不过,这也挺好的。
他微微笑了起来,捏捏少年的脸。
伊洛斯任由他捏完,双手轻轻拢住他的五指,片刻后,低声说:“伊阁,对不起。”
不等他说出下句话,顾笺就道:“好,我知道了,不准愧疚,不准难过,不然我会生气的。”
“……”
伊洛斯与他对视,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慢慢低头,像年幼的小龙一样,轻轻靠在他的膝间。
“洛维尔!!”
房门被再次撞开,一个身影冲了进来。
普普嗷嗷叫着,要往顾笺身上一扑——被伊洛斯摁住了。
“他难受,”伊洛斯说,“不要压着他。”
普普:“洛维尔你怎么样?你睡了三天了!吓死我了!现在还好吧?会不会有哪里不舒服——”
他听见了伊洛斯的话,不再试图往顾笺身上扑腾,而是紧紧挨着床边。
“我很好,幸好之前有你在。”
顾笺笑着安抚了这只精灵少年,并且夸了他,能一个人把他们都带回来,真是非常厉害。
普普:“嘿嘿,也就一般般厉害啦!你们都不知道,那个时候还雪崩了,吓死人了!”
雪崩……
顾笺心念一动,知道那座失落的神庙自此以后,恐怕都不会再现世了。
“对了,”他转向伊洛斯,“学院任务怎么样了?”
“做完了,”伊洛斯说,“圣雪莲花,我摘到了。”
顾笺:“那就好。”
隔了几秒,伊洛斯有点遗憾地说:“掉了一朵。”
第二朵圣雪莲花,他没能带出神庙。
本来,他想给伊阁的。
“没关系,”顾笺笑着说,“能摘下一朵已经很厉害啦,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一切都好。”
伊洛斯用力地点点头:“嗯。”
“我还想问呢,”普普叉腰,“你就摘朵花而已,怎么能搞得那么狼狈,又是雪崩又是害得洛维尔吐血什么的,你该不会被光明神暴揍了一顿吧?”
伊洛斯:“……”
伊洛斯一声不吭地趴回顾笺膝上,变成小黑龙,窝成一团。
普普:“喂!”
顾笺摸摸精灵的头发,轻轻捧起这团小龙,心道,困了。
他知道,恐怕伊洛斯一醒来,就一直守着他,三天没有合眼了。
——
尽管学院任务已经完成,顾笺却并没有立刻返程,而是带着伊洛斯和普普在北境城多停留了一段时间。
这期间,赛琳娜的父亲,亚克托尔家主克劳伯依然卧床不起,医生每日都要来往于亚克托尔府邸——只是,克劳伯在床上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也许是斩下那头杀死自己妻子的魔兽头颅耗费了他太多力量,也许是为妻子复仇的心愿已了,总之,克劳伯病倒了,病得非常严重,就连光之治愈魔法都起不到任何用场。
无形的阴霾逐渐笼罩亚克托尔府邸与北境城,就连赛琳娜也对顾笺叹气:“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真怕……”
顾笺微微蹙眉,说:“前几天,我观察城外,似乎又有魔兽的踪迹。”
赛琳娜:“什么?雪原魔兽?我们不是刚刚杀完一批?”
按照往年的惯例,雪原魔兽最多只会每年出现一次,有时候甚至隔年出现,总之,绝没有一年出现两次的情况。
“无论如何,最近要格外留意。”顾笺说,“还记得王城的渎光会吗?魔兽来源于恶神遗留的力量,渎光会通过向恶神献祭获取力量,所以,如果真的有不寻常的魔兽异动,恐怕是渎光会再次出现了。”
赛琳娜沉思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派人去调查的。”
她的身后,路过的安东尼停下了脚步。
今天下午,诺提塞领主忽然邀请维德和赛琳娜,说有要事商议。
“安东尼,我和你姐姐出门了。”维德拍拍自己幼弟的肩膀,“你照顾好父亲,我们要晚点回来。”
安东尼小声地说:“知道了,哥。”
“哎,男子汉大丈夫,讲话大声一点啊。”维德说,“你总是这样蚊子哼哼的,以后可怎么讨女孩子喜欢啊。”
“闭嘴吧你,”赛琳娜说,“走了。”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转身离开。
“……”
主卧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床边,正在用湿软的毛巾给家主擦脸的女仆站起,向安东尼无声行了一礼。
安东尼说:“你先出去吧,这里有我照顾父亲。”
女仆点点头,端起毛巾和水盆,悄无声息地走了。
安东尼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慢慢
地来到床边,谨慎地环顾一圈。
他的脸色不知道为何有些发白,踌躇着,从袖子里取出一瓶无色的药水。
他的父亲,亚克托尔的家主,克劳伯静静地躺在床上,发鬓染白,面庞微微凹陷。
这并不是安东尼记忆中父亲的模样,他的印象里,父亲更强壮,更精练,能挥动两人高的巨剑,也总是对他的姐姐,对他的哥哥寄予厚望,不吝大笑着夸奖。
……但是,对他没有。
小时候,父亲从不曾夸奖过他。
安东尼无声地咬了咬牙关,打开药水的瓶盖,慢慢凑近克劳伯嘴边……
——他的手腕被抓住了。
克劳伯抬起眼皮,卧床多日,本该略微浑浊的眼眸居然锐利无比,紧紧盯住安东尼惊恐而僵硬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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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走廊忽然响起一阵喧闹,顾笺安静地听了一会,摇摇头,说不上失望还是高兴。
伊洛斯从魔法书里抬起头:“伊阁,怎么了?”
他侧头留意了一下外面的声音,说:“好像和你想的差不多。”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觉得意外。”顾笺道,“原来,真有人为了一些别的东西,连至亲之人都可以抛弃。”
伊洛斯淡淡地说:“血缘而已,本来就是最不牢靠的东西。”
顾笺略微惊奇地看着他。
这好像不是这只小龙会说的语气!
不过……想想这只小龙在龙谷的遭遇,也可以理解。
顾笺摸摸伊洛斯的脑袋。
伊洛斯拉住顾笺的手,道:“伊阁。”
顾笺:“嗯?”
“接下来,我想回龙谷。”伊洛斯道,“伊阁可以和我一起回去吗?”
“当然,”顾笺说,“我之前不是答应你了吗?”
伊洛斯的嘴角扬起一点,双手环过顾笺的腰,脸庞埋进他的怀中,身后的龙尾轻摇,缠住顾笺纤细的小腿。
龙谷。
他离开了九年的故乡。
实际上,他并不想念那个所谓的故乡,但他必须回去。
为了伊阁。
为了他想要留在自己身边,永远拥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