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台经新雨,山间六月清。
黛眉舒展,一双桃花眼缓缓张开,燕无姝自入定中醒来,略略吐出一口浊气,只觉神清气爽。
回山半月,每日早晚功课、日常修行,一如此前的十九年。不同的是,偶尔闲暇时,她会想起他,猜想着他如今在身在何方。
女子苦恼蹙眉,可恨那龙虎山道士竟来了洪都,惹得师父不准,她便食了言,不曾亲去与他庆生。
师姐说他倒是没生气,还烤制了喷香的蛋糕,让师姐带给自己。
那蛋糕分食了,甜甜糯糯,咬上一口,眼前便会浮现他的身形。
静室门扉轻叩,随即传来师姐的声音:“小燕儿!”
燕无姝下床,三两步行过去拉开门扉,便见李无虞抱臂立在门前。
“师姐?”
“师父寻你,快去吧?”
“哦,”她应着,迈步出门,又问:“可说了何事?”
李无虞欲言又止:“那香火瓶你是收了,可你没了道箓,莫非学那山精野怪直接吸食香火不成?”
“啊?”
燕无姝眨眨眼,暗暗责怪自己百密一疏。
山下各城庙、观,每月初都会送来分润的香火。香火按不二庵中女冠的道箓领取,炼谷化精每月一瓶,炼精化炁七日一瓶,炼炁化神三日一瓶。
道箓损了,便不能领取香火。
不二庵中,上下两代女冠,真修十余人,香火本就勉强够用,如今又要挪出一份分与燕无姝。
燕无姝不好明言自己早已不用香火,只得先收下来,想着等来日再将那香火还给师姐、师叔。
不想,这才半个月,她便露出了马脚。
李无虞便道:“你与师父明言就好,想来师父也不会怪你。”顿了顿,她压低声音又道:“不过,这话就别外传了,毕竟……隔墙有耳。”
“嗯。”她低声应了。
进得庵堂里,抬眼便见师父于神像下的蒲团上端坐。
她小步行过去,轻轻道了声:“师父。”
德容睁开眼,略略颔首,又看向李无虞。
“有什么的,我又不是不知道……”嘀咕了一嘴,李无虞到底退了出去。
德容招手,燕无姝便凑到一旁的蒲团上陪坐。
“无虞说,小燕儿用不着香火了?”
“嗯。”她抬眼,看着师父道:“他……他教了我个法子,可斩去丹田魔炁。”
“果然是良人!”德容赞道:“这等法子若是传出去,指不定会惹得多少僧道眼热。小燕儿不说是对的。”
“师父——”
“以后你每七日晚间来寻我,既要遮掩,总得做戏做全套。”
“师父,那法子我说与你——”
德容摆手止住话头,笑道:“为师要了何用?本门功法止步化神,为师十五年前就是化神,如今每日修行不过是为了稳住境界。便是得了这奇妙法子又如何?”
德容抬手一指头点在她额头,调笑道:“你呀,还没过门,就处处为他着想……说个趣事,刚得了消息,说是那龙虎山二道前夜匆匆离了洪都,你猜是何故?”
“额……”
德容嘿然道:“且下去自己猜去吧。”
“师父啊——”
她难得露出小儿女情状,德容却抿着嘴不言语。无奈之下,燕无姝蹙着眉头离了庵堂。
行不多远,便听得前门有师姐道:“这位善信,本庵不接待外客。”
门外却道:“仙姑请了,在下洪都富顺镖局高连海,此番受人之托来送一物,敢问燕无姝燕仙姑可在?”
“来给小燕儿送东西?”
驻足倾听的燕无姝心中一动,急走几步上前:“师姐!”
那师姐笑道:“来得正好,找你的。”又冲门外道:“巧了,这就是。”
燕无姝隔门观量,便见门外一人牵着一匹大青马。那走镖的抱拳一礼:“燕仙姑,有人托了富顺镖局来送一物。”
高连海摘下斜背的包袱,打开来寻出牛皮纸的袋子,内中鼓鼓囊囊,也不知装了什么物什。
他双手递将过来,待燕无姝接过,又送上回执请其画押。
待画过押,高连海笑道:“如此,在下还有镖物要送,二位仙姑,后会有期。”
说罢调转马头,牵着大青马下山而去。
一旁的师姐见燕无姝垂着头捧着那牛皮纸袋神思不属,肩膀一撞,嬉笑道:“莫非是道侣送的?快拆开来瞧瞧是什么。”
她略略犹豫,心中羞赧,想着回了静室拆开来自己看,却又耐不过师姐央磨,只得咬牙拆了封口。
那纸袋里,只有一本指肚厚的册子。
“书?”
她翻开扉页,便见上有寄语: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一旁师姐打趣两句,惹得她霞飞双颊,又耐不住催促,继续后翻。
却也奇了,其后书页只画了个负剑而行的身影。再后翻,还是如此。
“什么啊?”师姐不解。
燕无姝咬了朱唇继续翻动,继而若有所思。她捻了书页快速翻动,那书册中的身形便动了起来。
册中人缓缓转身,面目先是平静,继而眉眼弯弯,朝着书册外伸手相邀。至最后一页,才有一行字迹写明:捻页翻看有惊喜。
一旁师姐看得瞪大了眼睛:“还能如此?好似活过来一般!”
燕无姝此际却痴痴怔怔,一颗心儿酸中有甜,甜里带酸,恨不得携着书册下得山去,立时便与他相会。
待回过神来,她立在门前又再翻动,如此几番,又趁着师姐不查,低了螓首悄然嗅了嗅,那书册上满是青竹的芬芳。
她忽而记起来,好似只有洪都的青竹坊才产这带了竹叶清香的纸张,那便是说他去过洪都?
师父说前夜龙虎山二道离了洪都,想来……便是他赶走的吧?
收了书册,回首便见院中枣树花已落,她却满心都是昨夜相思花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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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云遮月,晚来欲雨。
马车辘辘而行,驾车人靠坐车辕,车厢里还传来荒腔走板的调子。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
调子停下,香奴便从车厢的布帘下钻出头来:“道士,我唱得如何?”
“嗯——”
薛钊不知如何评说。他教得荒腔走板,香奴学得自然也是荒腔走板,如此唱出来,总觉得跟记忆里天差地别。
“回头我还是教你旁的吧,这个不适合你。”
“哦。”香奴应着,仰头便见一道电芒划破天际。
他们在巴蜀兜了个大圈子,先去七星关外,在莽莽群山中寻了处阴煞汇聚之地,将柴如意埋了。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待柴如意修成毛僵之身,不惧阳光,四肢灵活,自然便会破土而出。到时候天下之大,她自可去得。
跟着薛钊以五行遁术去了趟峨眉,将那定魂珠还了。此行非但见了昙云法师,还见了其师定闲。
定闲法师颇为殷切,问长问短,见天色晚了还要打扫禅房。薛钊婉拒了,又以遁术回返。
想来渝城、洪都的消息不日便会传到峨眉,到时候只会更麻烦——他可不想被定闲法师缠着谈佛法。
此后,一人一妖驾着马车朝东北而行,自广元出蜀,今日下午过了沔县,又见了那赫赫有名的定军山。
薛钊便忽而记起了那一段荒腔走板的唱词。
“道士,要下雨了。”
薛钊便道:“寻个地方避雨吧,今日是到不了汉中了。”
前行一阵,雨滴稀稀疏疏落下,闷雷阵阵。前方不见客亭,倒是在山脚下瞥见了一处寺院。
薛钊便驾车拐了弯,朝着山脚下的寺庙行去。
待雨势砸下来,寺庙已近在眼前。
那寺门大敞四开,院墙塌了大半,内中殿堂僧舍破破烂烂,尚存的窗扉随风摆荡,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香奴跳下马车,先行去了殿内躲雨。薛钊解了车马,将那黄骠阉马拴在一处僧舍,这才冒雨去到殿内。
雷光闪过,薛钊擦着脸面上的雨水,便瞧见正中那几个凳子撑着的案板上有字迹显露。
他过去挥袖拂去尘土,却见那案板原是一块额匾,上写着‘般若寺’三个鎏金大字。
“道士,这里有干柴生火。”
循声望去,角落里堆了干柴、干草。他想着,或许是山中猎户,又或许是过往行人备下的。
火堆生起,驱走身上潮闷,薛钊便取了肉脯与香奴分食。
忽而外间传来马嘶人叫,一人喊道:“直娘贼,雨太大了,今日赶不到汉中,先在这荒庙歇息一晚!”
另一人道:“明日早早起行,午正前一准能到。”
过了片刻,便有两个劲装汉子昂首阔步入得大殿之内。
当先一人虬髯黑面,好似张飞在世;身后一人,白面无须,样貌倒是周正,年岁也小了许多。
黑面汉子瞥过来一眼,当即抱拳:“这雨来得及,我等无处躲雨,叨扰了。”
薛钊便道:“荒庙本无主,二位自便就是。”
那二人寻了处角落,又取了些干柴生起火来,待衣裳烤得半干,白脸的年轻人便道:“哥哥先前死活不愿来这荒庙,莫非此中有蹊跷?”
那黑脸的道:“蹊跷?嘿,这般若寺一年吞下几十条人命,你说有何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