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玉思忖半晌,面色极为阴沉,直把豆儿看得惴惴不已。
“豆儿,可有纸笔?”
“有,我去取来。”
豆儿须臾便寻来了纸笔,银玉不似逢春,好歹粗通文墨。当即研墨提笔,一边思忖一边书写。
豆儿年岁还小,不曾读书识字,瞥了两眼便转而看向银玉面色。但见其阴郁得好似欲来的山雨,豆儿便闷着头不敢再观量。
徐家两位娘子,逢春生性放荡,这银玉却是个佛口蛇心的,豆儿犹记得小时候打落了墙头瓦片,那银玉口中说着无事,一双眸子却好似毒蛇一般紧紧盯着她。
过得半晌,银玉停笔,抻展纸笺吹干墨迹。门帘一挑,刘三娘快步行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盏热茶汤。
“外间忙忙叨叨,方才得闲。银玉,这又是怎地了?”
银玉仔细将纸笺折好,起身倏忽跪倒在地:“三娘子,那武隆是个心狠手辣的,若三娘子不搭手,只怕额全家就要葬送在此獠手中咧。”
“这话是咋说……银玉莫要如此,快起来说话。”
任凭刘三娘如何搀扶,银玉就是不起身,哭求道:“额不牵连三娘子,只求三娘子帮额送一封信给灞河上摆渡的曲六哥。事后便是让额当牛做马额也不含糊。”
“这……银玉你先起来说话。”
“三娘子不答应,额就不起来咧。跪死在这里,好歹还留了青白。”
刘三娘到底动了恻隐之心,咬牙嗫嚅道:“好,额应承咧,你起来吧。”
银玉眸中闪过喜色,起身便道:“事不宜迟,还请三娘子即刻便将此信送到。”
“这……如今都要天黑咧,额出了城咋回来?”
眼看银玉又要下跪,刘三娘赶忙拦下:“好咧好咧,额想想法子。”
接过纸笺仔细收好,刘三娘思忖了一番,道:“额去外间问问可有熟客出城,托他带信过去。”
“劳烦三娘子咧。”
刘三娘不再赘言,将信笺拢进袖口便挑开门帘去了外间茶肆。
略略等了须臾,银玉擦干脸上泪水,双腿扭动一番,忍不住道:“豆儿,额想如厕。”
豆儿抬手指了指后院:“茅厕就在后头。”
银玉起身,从后门出来,行不两步便驻足。隐隐听得淫靡之声,扭头观望,便见自家二楼敞开的窗口,妹妹逢春死死抓住窗棂,哼哼唧唧闭目满是春色。
银玉脸上显过厌恶之色,若非妹妹拖累,她何至于这般年岁还不曾有人上门提亲?她暗想着,若是明日逢春与那武隆一起都喂了鱼该多好!
她匆匆如厕,回返时已不见了逢春的身影。入得里间,三娘子已在等候。她急切上前,又不敢问询。
三娘子便道:“放心,都妥当了。那菜农正好路过灞河,我给了银钱,他保准将信送到。”
银玉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盈盈又是一拜:“多谢三娘子搭救。”
三娘子摇头道:“额帮你是于心不忍。银玉,额不求旁的,只求若来日事情败露……”
“三娘子安心,额定然不会坑了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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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天欲雨。
中秋后天气一日寒过一日,薛钊与香奴已换过了秋裳。厅堂里高悬着灯笼,小女娘趴在软塌上逗弄着那鹅卵也似的碧绿虫茧,嘴里还哼哼着下晌从两名女子处听来的曲子。
薛钊靠坐在椅子上,手中书卷早已丢在桌案上,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小女娘丢了虫茧,蹑足下得软塌,悄然自桌案托盘里取了一牙西瓜,啃食得满脸都是汁水。
瞥见薛钊脸色变幻,小女娘胡乱擦了把脸,上前晃动白嫩的小手:“道士,发癔症了?”
“嗯?”
“在想什么?”
薛钊灼灼盯着香奴,忽而喜道:“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道德。”
“哈?”
薛钊兴奋地抄起书卷,指着一行道:“看此处:曰大,大曰寰,寰曰德,德曰反。香奴可知其意?”
小女娘茫然摇头。
薛钊便拉过小女娘,抄起帕子仔细为其擦着面颊,说道:“老子说现在来说说大,大就是宇宙,宇宙又称为德,德又是道的反面。”
小女娘双眼生出晕圈。
薛钊自顾自喜道:“是以老子本意,道是宇宙的反面,道是绝对的,宇宙是相对的。”
“相对、绝对?何解?”
薛钊笑吟吟道:“绝对的不会变化,所以道不会变;而相对的则因时因势而变。”
通行本五千言说的玄之又玄,全然失了本意。这八仙庵版的道德经读下来,薛钊这才明了,敢情老子一直在谈的都是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一个是相对、绝对,一个则是‘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而后者又应对了另外两条逻辑,对立统一与公平公正。
对立统一不难理解,所谓的公平公正,指的是道对于万事万物公平公正。
扶俄有三宝:一曰滋,二曰佥,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此中深意为道有三条法则,一为滋养万物,二为公平公正,三则将一切出头鸟打落原形。
回想起来,通行本则变成了‘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与俭是儒家的仁慈与俭啬,全然与老子本意背道而驰。
小女娘愈发懵懂,连连摇头道:“道士说的我不懂……唔,我连道与炁有何干系都不知晓。”
“这有何难?万物始生,从道受炁。是以炁遵循于道,与道合生祖炁,祖炁化万物。你我修行,后天返先天,一直到合道,不过是参悟天地至理,将真炁练做祖炁,与道相合。”
“唔——”小女娘沉吟着不言语。
薛钊哑然,心道香奴方才做人,又哪里会探究道?自己好似揠苗助长了。
他心中释然,满是明晰道德经本源的雀跃。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泥丸宫识海中元神好似又茁壮了许多。略略内照,便见崖坪上雪山高耸,巍峨参天。
“嗯,我不说这些了。”
小女娘松了口气,问道:“道士今日还瞧道经?”
“不看了。”
“那不若给我讲个故事……道士好久不曾讲过了。”
“也好。”
小女娘满心欢喜拉过椅子,在薛钊对面落座,双手撑着香腮静静等候。忽而想起了什么,惊呼道:“道士,那龟甲又能用了。”
“嗯。”
薛钊自怀中寻出两块龟甲,轻轻抛起,探掌任去悬停手心,便见两块龟甲滴溜溜乱转,始终不曾指明方向。
“呵——”薛钊施施然将龟甲收了,说道:“第三块就在左近,只是不知究竟藏在哪里。”
顿了顿,薛钊便将此事放在一旁,说道:“今日我给香奴讲个葫芦娃的故事。”
“葫芦娃?好生古怪的名字。”
薛钊略略说了故事,小女娘便追问不休。
“葫芦会化作妖精我能理解,只是为何一根藤上会化作七个妖怪,彼此神通还不同?这葫芦种子到底是何来历?”
“额——”薛钊眨眨眼,信口胡诌:“香奴可还记得大闹天宫?”
“哈?”
“其实猴子当日定住七仙女,并非只偷了蟠桃。”
“还……还做了什么?”
“嗯,都做了。王母娘娘为了遮丑,便用法术将那七个孩儿化作一枚种子丢在了人间。”
香奴忽闪了几下圆眼,忽而合掌醒悟道:“原来如此!是以七个葫芦娃合在一处会化作山峰,那猴子也是石头化的!”
香奴遐想了半晌,也不知瞎想了什么,倏忽扭捏起来,凑过来抱着薛钊的臂膀低声道:“道士,我……我可会生孩儿?”
“哈?”探手点了点香奴的眉心:“你自己还是个孩儿,现在就想生孩儿了?”
小女娘连连摇头:“不想不想,好麻烦的。若生了孩儿只是寻常的九节狼,我都不知是该护着还是放其自生自灭。”
薛钊挼着香奴的脑袋,脑子里胡乱思忖道,孩儿什么的,总得香奴褪去妖身再说。
珍娘撑着伞提了热水进来,二人洗漱一番,便熄了灯火凑在炕头。
天气寒凉,却未到烧火炕之时,二人挤在一处,新换的棉被里须臾便热乎起来。
侧着并拢在一起的白嫩脚丫足背弓起,又缓缓舒张。脸上挂着余韵的香奴自被中探出脑袋,凑在薛钊的肩头,半晌道:“道士,明日让巧娘做个席面可好?”
“嗯?”
“我想请梦舒、梦梵来家中吃酒。”
“嗯,你做主便好。”
转过天来,香奴清早认真习练过掌法,吃早饭时吩咐春娘去采买,又让巧娘午间整治一桌菜肴,随即便雀跃着出了门。
待日上三竿时,小女娘便扯着两个花信女子回了家门。
“这便是我家,梦舒、梦梵二位姐姐在家中待着无趣了,可来家中寻我。”
薛钊听得声响出来查看,便见香奴扯着两名女子到得近前。他定睛观量,那两名女子年岁大抵花信,眉宇间却遮不住的憔悴。脸上着妆,有着七分颜色,却看不住本源如何。
“这便是我夫君。”
两女连忙见礼:“见过薛公子。”
薛钊笑着抱拳还礼:“见过二位娘子。”
觉察出两名女子脸上的不自然,薛钊便道:“正好我要出门,午间就不回来了,香奴可要好好招待客人。”
“嗯,我知道。”
略略颔首,薛钊便缓步错身而过,行出了庭院。
待薛钊离去,两名女子顿时暗自舒了口气,那略显高挑的道:“香奴,你那夫君温润如玉,看着便是良人。”
香奴眉眼弯弯:“道士自然是极好的。”
另一女子也道:“我看你夫君似乎是读书人?”
“道士是读书,我也不知算不算读书人。”
梦舒、梦梵本为青楼女子,年轻时还能凭着琴艺卖艺不卖身,待双十年华一过,便跟寻常青楼女子一般,不得不倚门卖笑。
所谓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不过是因着客人出的价钱不够罢了。
如此厮混几年,攒了体己银子,到底从青楼脱身。二人情同姐妹,脱了欢场便先在东新巷赁了一处一进小院。
本想着来日靠教导琴棋谋生,却处处碰壁。那良家闺阁女子,生怕被她们带坏了,哪里敢请二人教导?青楼中一代新人换旧人,两女又非名家,便是想教导也无门路。
方才安家一天,两女便知晓了这红尘中的不易。便在此时,香奴横冲直撞一般闯入了二女的小天地,让人哭笑不得又极为熨帖。
三个女子在厅堂里小坐,香奴献宝一般沏了一壶景福山的灵茶。奈何两名女子只是凡俗,体会不出这茶的妙用,开口称赞只是敷衍,香奴却全然不曾听出来。
待巧娘整治了几样菜肴端上来,香奴思忖一番,这回只取了桂花稠酒。
酒入愁肠,那梦舒愈发愁闷,忍不住说道:“搬出来才知晓世间艰难,如今我们姐妹坐吃山空,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梦梵也道:“熬吧,熬不下去,说不得便要做那半掩门的生意。”
香奴懵懂:“二位姐姐说的是什么?”
两个女子相视苦笑,梦梵道:“好生羡慕香奴,找了个如意郎君,从此不用发愁。”
香奴便道:“二位姐姐也可以找个如意郎君啊。”
“呵——”高挑的梦舒道:“谈何容易?欢场言语当不得真,我们姐妹又是残花败柳之身……也唯有香奴才不嫌弃。就算真心找人嫁了,生不出孩子,哪家忍得了?只怕还得寻大户去做那小妾。”
香奴欲言又止。道士倒是不曾嫌弃,可已经有了女道士与她,若再将道士分出去,香奴就有些不情愿了。
一坛稠酒饮尽,香奴略略微醺,两名女子倒是有了些醉意。香奴便唤了春娘,一手扶着一个,将两名女子送去对门。
方才出得家门,侧面便行来一人。
“咦?”那人快行几步到得近前,仔细打量了两名女子:“梦舒、梦梵?”
梦梵抬眼打量,嬉笑道:“原来是王二郎。”
王信喜道:“伱们怎在此处?”
梦舒便道:“我二人赎了身契,合在一处赁了个小院,便是那间。”
王信顿时大喜过望:“甚好甚好,昨日正要去听梦舒娘子的琵琶,老鸨只道梦舒娘子走咧。额还想着不知何处去寻,不想今日就撞见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