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9章 往事如烟

玲玲光溜溜像条鱼,或像只剃了毛的小羊羔被放在案子上。

她明明睁着眼睛,眼角还向外流泪,却动也不动。

她嘴巴上那贴黑色膏药还留在嘴巴上。

应该是忘了被撕下来。

她眨巴着眼,乞求地望着站在她前面的成年人——

一道寒光闪过——

阿梨咬烂了自己四根手指。

后面的事,她全部记不清,只记得脑海里留下一片刺目的红。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第二天,她就想逃走,可是又不敢。

外面的世界……

阿梨已经明白,玲玲是人牙子拐来的。

那就是外面世界的一部分。

外面到处是穷凶极恶、饥肠辘辘的人群,离野兽只差再多一点饥饿。

那是德庆十二年,或十三年,饥荒刚刚开始一年。

阿梨已经知道自己是活不下来的。

看过玲玲的惨状后,她虽想不起细节,却本能的厌恶吃饭。

她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还留在污糟的现实,一个神游在天外。

慈心堂里不会有人理会一个小孩突然变得不寻常。

她又黄又瘦,头发如一蓬杂草,像生了重病,喘口气都费劲。

没人看得上她。

她成了猪圈里最瘦的那头猪。

之后,她被人瞧上给点钱去给傻子当童养媳。

都已经说好了,被一个贵妇看中八字,非要夺走。

她木然地站在慈心堂前,看着抢夺她的两派人——

都是刽子手!

这个日子就是决定她死期与死法的日子,她虽不说话,心里却清明。

就是这时,那少年披着阳光,闪着金辉出现在她面前。

他比她大几岁,个头很高,脸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

眼神却和成年男子一样冷。

阿梨感觉自己喘不上气,那少年身上耀眼的光芒,除了神仙下凡,还有别的可能吗?

金玉郎在那个瞬间在她心上深深刻下一笔。

阿梨看着那宛如天神下凡的少年,心口被剜开,埋下迷恋的种子。

她怎么形容再见到玉郎时的心情?

表面像结了冰的湖,心底如沸腾的油锅。

那颗种子潜藏多年,在那一刻破土而出。

这一切都发生在隐秘的内心角落,像一场飓风,摧毁一切。

表面平静如初,别人完全不知道。

阿梨无法自拔地沉陷于幻想的关系。

心中的迷恋在经营“玉楼”时长成了参天大树。

树的根系深入骨血,无法根除。

……

阿梨杀掉买下自己的那家人,潜回了慈心堂,盗走账册。

她在经历苦难中快速成长为一个心如毒蛇,冰冷无情,擅于伪装,心思狡黠的姑娘。

她在养父母家便想清楚慈心堂里什么是最重要、最致命的东西。

就是这本册子。

她见过堂主书写。

那人根本不把这些孩子当回事,也就并不背着他们。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偷,但凭着本能想给这里制造些混乱。

这件东西,在她流离于这个可怕荒芜的世界时,竟奇迹般地一直没丢。

……

也许与她识时务有关。

也许与她经历过许多磨难有关。

每到一个地方,她很快就能搞清这个地方的规则。

之后,顺应规则,大几率可以生存。

实在不行,就不动声色如毒蛇一样出击,让对头受到致命一击。

发生那一击前,千万别让对手发现你的意图。

……

阿梨笑得人畜无害,与自己的老东家面对面。

忽地将两根玉白细长的手指圈成环伸入口中,一声尖锐的唿哨破唇而出。

张培善脸如土色,膝盖一软跪倒在阿梨面前,膝行几步……

阿梨一伸腿,一只脚踩在他面门上,挡住他继续向前。

“滚开,姑奶奶不耐烦闻你的臭气。”

她可不傻,由着他离自己那么近,对方突然出手,她就吃不了兜着走,她自己就会这么做。

他的家丁站一屋子,个个面露怒意,没人敢动。

这里每个人都有家眷,那就意味着人人都有短处握在她手。

阿梨在烛火下挥动着那张纸,“我只给人一次机会,你却骗了我。”

门外一阵脚步,一个黑衣人走入堂中。

除了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他全身笼罩在黑色之中。

阿梨不知想到什么,眼圈红了,烛光下楚楚可怜。

她倔强地咬咬嘴唇,指着瘫软在地上的乳母问张培善,“以刚成形未见天日之婴儿入药可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张培善抖如筛糠,不敢抬头,更不可能说得出话。

“其余人都出去,抬张案几进来。”

阿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锃亮的匕首。

她用匕首平拍着手心,在屋里来回踱步,轻盈的步伐犹如不谙世事的少女。

张培善只余磕头的力气。

阿梨走到他跟前,弯腰歪头瞧着他涕泪横流的脸问,“你要吃了自己的骨肉,会不会变成老不死的怪物?再杀你是不是杀不了你?”

她直起身很正经地思考着,并不像在说笑,自言自语,“我好想知道。”

“那就试试吧。”她说。

张培善魂飞魄散,只余一摊肉瘫在地上。

案子抬了进来,并不是张家任何一张桌几。

而是一张破旧的,有着久远年代的,肮脏不堪的厚重案子。

上面累累的刀痕与褐色污渍。

那些污渍都已经发黑了。

阿梨似乎一见这案子,精神陷入了一种异常。

她的眼睛亮得可怕,盯着那张案子,眼中泪水涟涟。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一眨不眨,任由眼泪横流。

这诡异的景象吓得屋中几人动也不敢动。

谁都不知道这个疯狂的女子下一个举动会是什么。

她就是把手上那把匕首立时插入张培善腹中也不奇怪。

可她只是愣愣看着那张沉重的台子。

慢慢地、一步步走上前,伸出手置到案上,很轻很轻抚了一下案子有些凹进去的部分。

那里也是刀痕最多的地方。

她的眼泪掉在台面上,张培善见她模样,又看她有从前的账册便猜到了。

他磕头将额头磕出了血。

阿梨回过神,脸上天真的神态不见了,一瞬间老了十几岁,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妇人。

一双眼里全是沧桑,她压不住眼里的怒火,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张善人,手里的匕首指着乳母,“把她衣服除掉,抬到案上。”

张善人在地上魂飞魄散,抖如筛糠。

黑衣人照做,将软成泥的女人扔到案上。

三下两下去了衣衫,如一只待宰羔羊赤条条躺在发黑的木案上。

“先不急。”阿梨说,“煮起药吊子,把补药先煮好,再加新鲜婴胎方才有效。”

张善人晕过去。

那女子吓得失禁,也晕过去。

整个房间除了这两人,还有两个黑衣人站在角落,此外就只余阿梨。

她少见地出现伤感模样,自言自语道,“你若在,会是什么模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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