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低着头,额前的墨发低垂,遮住了他面上所有的神情。
巫医钟醉……
他慢慢地想着:……不亏是有资本与当代仙尊叫板的男人。
一个修士的识海是除了修士自身之外,其他无法踏足的个人领域。
普通的医师就算将灵力探入修士体内,最多也只能大概描摹出修士识海的大概范围,以及探查识海有无破碎。若是再进一步,修士本人同不同意不说,医师自身的灵识也极有可能迷失于他人识海之中,再难收回。
虽然不知道钟醉究竟是做到了何种地步,但光凭他通过识海强度将三宝前世的年龄猜的八九不离十这一点来看,钟醉显然是比普通的医师对于识海有着更深一层的了解。
那么现在如何是好呢?
三宝垂着眼眸,眸底一片幽暗。
若说他就此直接向钟醉坦白自己重生的事情,那倒也不失为是一种明智之举。因为按照钟醉的性格,只要三宝与他交涉得当,他大概率会成为一个可靠的盟友。
但那样问题也随之而来了。
三宝默默握紧了双拳:就算他向钟醉解释了自己的识海是因为重生而强大,那之后他没办法解释师尊性格与为人变化的问题。
那个反ooc机制或许能够将一些属于现代的字眼屏蔽,将穿越者们一些太过出格的举动合理化。但它显然不能完全磨灭穿越者们对于原著民们产生的影响。
三宝大概可以想到,钟醉之所以没有怀疑被夺舍的人是陆清浊,大概是因为他觉得世上无人能够夺舍一个渡劫期的仙尊。
钟醉这样的想法当然是完全正确的,只不过那时在没有穿越者存在的前提下。
三宝的双拳愈发紧握:他若是现在向钟醉说出穿越者的事情,第一,反ooc机制是否会发生作用尚且不知。第二,就算假设钟醉听懂了穿越者的事情,那他是否会对师尊他们不利,又是一个未知数。
诚然,钟醉讨厌陆清浊,但他真的想让陆清浊死吗?
若是钟醉知道陆清浊的灵魂已然消逝,那具熟悉的身体里取而代之的是穿越来的左慈的灵魂,他是否会对左慈痛下杀手?
再者,就算三宝对于师尊性格大变的事情闭口不谈。那拥有探查识海能力的钟醉,会不会寻找机会探查师尊的识海?到那时候,万一穿越者的识海与其他人不同,又或者说穿越者识海中有着会暴露身份的东西……
无论是哪种情况,钟醉与穿越者们都不会善始善终。
三宝深吸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眼下他决不能对钟醉暴露出自己重生者的身份。
那么眼下就必须要选择一个既能解释自己识海强大,又能不让钟醉怀疑的说辞……
三宝将刚刚深吸的那口气慢慢呼出。
只有用那个办法了。
“别给我装聋作哑。”钟醉睥睨着低头不语的少年,语气愈发不耐:“你若是不将此事解释清楚,那我就亲自撬开你的脑子……”
“呜。”
一声低低的呜咽自少年口中发出,钟醉微微蹙眉:“什么?”
“……呜……呜……”
沉默许久的少年把头低得更低了,他两侧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钟醉眉头紧蹙,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三宝的肩膀:“喂,你说什么呢?”
少年别过脸去,摇了摇头。
“都说了……别装聋作哑!”钟醉沉下脸色,直接上手捏住少年的下巴,将他的面容对着自己直接抬起:“你给我……”
看清少年面容的那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是一张沾满泪痕的脸。
少年苍白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水痕。他的鼻尖与眼角红通发烫,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更是盛满了晶莹的水液。
他哭得是那样厉害,以至于温热的水液顺着脸颊滑下,汇聚于下巴的位置,几乎将钟醉僵硬冰冷的手指都给灼伤。
钟醉墨色的瞳孔倏然缩小。他猛地放开三宝的脸,不可置信道:“你……你哭什么?”
“呜呜……”少年发出微弱的呜咽声。他怯怯地瞥了一眼压制在他上方的钟醉,随后垂下眼眸,咬着下唇,克制着自己喉咙中几欲破出的哭声,看上去弱小又可怜。
好一副饱受蹂躏但强忍不哭的坚强受害者形象。
“喂……喂!”钟醉连忙与三宝拉开距离:“你哭什么?我都没把你怎么样呢!喂!我让你别哭了!”
三宝被他喊得浑身一抖,随后眼眶一红,眼泪啪嗒啪嗒地就落了下来。
“你!好好好!我不说你了!你先别哭!”钟醉看着对方哗啦啦地流眼泪,头上的冷汗都快下来了。
但他刚说了两句,自己又反应过来了:“……等等,你是不是又在演戏?”
钟醉眯起眼眸,声音冷了下来:“虽然我最近的研究表明,同样的灵魂在肉身年龄不同的状态下所表现出来的心理年龄不同。但你,一个活了几百岁的修士,不可能被肉体年龄影响了原本的性格。”
见三宝依旧不为所动地抬手抹眼泪,钟醉额头上爆出青筋:“我都说别装了!几百岁的老妖精装成哭哭啼啼的小孩儿有意思吗!你还要脸吗!”
闻言,少年呜咽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钟醉见状,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了下来。他对着三宝冷笑一声:“哟,终于不装了?那我们现在就开始……你在干什么?”
他看着少年红着眼睛,慢慢从自己的衣内掏出了一面圆圆的小镜子,心里顿时涌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喂,那个镜子是做什么的?”
“呜……是……是双生镜……”三宝哽咽着,声音听上去委屈极了:“呜呜……我要告诉师尊……钟醉师伯欺负我……呜呜呜呜!”
???
钟醉惊呆了。
“你……你在告状?”他不可置信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喜欢和师尊告状?”
“呜呜……我还……我还没成年呢!”三宝一边哭一边反驳着,同时举起手里的镜子:“呜呜!我不仅……我不仅要找师尊……我还要找无虞师祖!”
“什么!等等!等等等等!”钟醉面色骤变。他一个健步上前,直接把三宝手里的镜子给抢了过来,咬牙切齿道:“这和我师尊没有关系!你没事找她干嘛!”
“呜呜……因为……因为你欺负我!”三宝呜呜地哭着。
钟醉瞪圆了眼睛:“我哪里欺负你了!我都没有碰你!”
“你……你骂我识海长得奇怪!你骂我天赋不好!你还骂我是夺舍的魔修!”三宝委委屈屈地哭着,哽咽道:“而且你……你还抢了我的镜子!那是我师妹给我的生日礼物!”
“镜子我就是先帮你保管一下!还有我哪里骂你了!”钟醉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我就是问问你一些问题……”
“问什么?问我是不是夺舍来的魔修吗?”三宝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肩膀一抽一抽道:“我……我能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是夺舍的啊!”
钟醉蹙眉:“那你的识海怎么解释?”
“我怎么知道啊!”三宝红着眼睛瞪着他:“我今天听你这么说才第一次知道我识海的事情!我什么都都不知道啊!你问我,我问谁啊!”
钟醉一怔,看着三宝面上不似作伪的愤怒与伤心,不由得迟疑了一下:“……你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三宝吼道。他看着钟醉面上狐疑的表情,便红着眼睛扭过头不去看他,嘴里发狠道:“反正你已经在心里把我打成了夺舍的魔修呗!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改想法了!你还来问我做什么!”
“我……”
“而且!师尊课上也说过!”三宝想起什么,又瞪向钟醉:“若是他人夺舍了身体,那身体与新来的灵魂一定会产生不同程度的排异反应!动作不协调啊!瞎了一只眼啊什么的!钟醉师伯,你不是说你给我做了全身的检查吗!那你看出什么了吗!”
钟醉微微一愣,低声道:“这倒没有……”
三宝怒极反笑:“没有?那不就是说明我的灵魂就是这具身体的原装货吗!那你还在怀疑我些什么呢!”
钟醉一时间哑口无言。
两人一时沉默。
在这寒气肆虐的高空甲板上,一时间只能听见三宝抽鼻子的声音。
半晌,黑衣墨发的男人慢慢走向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他慢慢弯下腰,将手中的镜子放在了三宝的膝盖之上,轻声道:“对不起。”
少年顿了顿,慢慢抬起头来,用一双泛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
“我……”钟醉顿了顿,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夺舍的了,之前怀疑你,对不起。”
三宝看着他,并没有立刻回话。半晌,他才低下头,轻声道:“我也要说对不起,之前对着师伯大喊大叫……我知道的,师伯你只是对师尊关心则乱,所以刚刚才急切了一点。”
“我对陆清浊关心则乱?”钟醉闻言嗤笑一声:“我怎么可能……”
他后面半句的声音在三宝的注视中弱了下去。
片刻后,钟醉收敛了面上的讥讽,眸光有些疲惫地注视着三宝。
他轻声道:“其实他本来可以要挟我的。”
三宝一怔。
“之前求我为你治病的时候。”钟醉慢慢说道:“我师尊当时就在皇宫。陆清浊其实只要和她说一句,让她过来嘱咐我治好你,我就……没有办法拒绝师尊的任何请求。”
“陆清浊就根本不用在那里接受我的冷嘲热讽,也根本不用把那仙尊令给我。”钟醉声音极轻:“再或者,明明他只要劫持了现在毫无灵力的无虞仙尊,他只要用她来要挟我,我就一定会去救你的。”
“……可他没有,”钟醉慢慢道:“可他偏偏选了最吃力不讨好的方式。他请求我,认真地请求我,像是一个正人君子那样。”
两人之间,一时无言。
半晌,三宝才缓缓开口道:“钟醉师伯。”
“……什么?”
“您之前说,我识海强大的原因有三种可能。”三宝道:“现在你已经排除了我获得天道馈赠和被夺舍的可能性,那我是不是……”
他没有说完。
钟醉垂眸看着眼前面容清俊的少年,墨色的瞳孔深处隐约有浮光闪烁。
“只有前世是为功德圆满的圣人才有可能做到带着自己前世的识海转世。”
“……走吧。”
漫长的沉默后,钟醉只是这样轻声说道。
他移开眼神,慢慢走到了三宝的轮椅后面,推起了轮椅:“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房。”
于是三炷香后,三宝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在黑暗中望着自己床铺上方的木质天花板,面无表情。
总算是把钟醉给糊弄过去了,哭了那么久他眼睛都干了。
不过他最后在与钟醉分别时,以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无虞师祖为要挟,让钟醉取消了师尊后续需要支付的治疗费用,如此看来今晚也算是有所收获。
但……
三宝叹了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现在又多了一个需要烦心的事情,那就是之前钟醉在说话时他脑中浮现的那段古怪的记忆。
三宝确信自己前世今生都没有经历过这种诡异的场景。蓬勃大雨中哭泣的无虞师祖,以及自己拔高的视野,还有胸腔中酝酿着的冰冷仇恨,这简直就像是……
他猛地睁开眼睛。
……像是陆清浊的记忆。
但这怎么可能呢!三宝瞳孔颤栗着:就算逆行诀的附加作用是读取周围灵气中的记忆,但陆清浊?那个人不是百年前就被师尊给穿越了吗?
不,而且这还不是这一世的记忆!
三宝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雨夜,皇后,复仇……这是前世!这是前世的陆清浊在北梁叛变那夜的记忆!
为什么那时候的记忆会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然而还没等三宝继续想下去,一声轻微的“咔”声便在他的房门门口响起。三宝一惊,来不及多想便赶紧一拉被子,重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等等他为什么要装睡!
三宝闭着眼睛反问着自己,但是临近午夜还没有睡觉的心虚萦绕在心头,促使他继续平稳了自己的呼吸。
然后他就听见自己的房门被人缓缓推开,随后便是细微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大晚上的,谁啊?
虽然三宝不认为这艘船上会有人想要害他,但他还是张开了自己的灵识,对着来人悄悄扫视了过去。
这一看他就愣住了。
小师妹?
披头散发的令雨霏穿着白色的睡裙慢慢向三宝走了过来,在漆黑昏暗的光线下乍一眼看去,倒是真的有点像是小师弟天天嚷嚷着的白裙女鬼。
……小师妹这个时候过来他房间做什么?
三宝正想着,就感觉女孩已经站在了他的床头。细细痒痒的触感自面上传来,应该是令雨霏的墨色长发轻轻扎到了他的脸上。
三宝定了定神,收回灵识,继续闭着眼睛装睡。
片刻后,他感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微微用力地捏住了他的动脉血管。
一秒,两秒,三秒。
然后那只搭在三宝手腕上的手慢慢收了回去。不多时,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木门摩擦的吱呀声再次响起,告知着令雨霏离开了他的房间。
片刻后,三宝睁开了眼睛,墨色的眼眸望着关上的房门,微微颤抖着。
小师妹……刚刚是在确认他的脉搏跳动吗?
对方过来串门的动作是那样的熟练,就连把脉也是立刻就找到了三宝手腕的动脉位置。按照这个熟练程度,三宝不得不猜想,或许小师妹在他昏迷的很多个夜晚,都这样默默地走入他的房间,伸手探一探他的脉搏是否还在。
三宝的眼帘慢慢垂了下去。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又是一声轻微的“吱呀”声自门口处传来,他的房门被人再次推开了。
是小师妹去而复返了吗?三宝一边迅速闭上眼睛,一边这样想着。但他耳边传来的脚步声无疑比令雨霏更加沉重。
不是小师妹。
三宝呼吸一顿,随即张开灵识扫向来人
是小师弟。
……等等,现在师门里是流行大晚上不睡觉轮流过来我房间瞅一眼吗?三宝下意识吐槽着,然后就突然感觉到自己脚边的床铺突然陷下去一块。
这小屁孩居然直接跑他床上来了!
他脱鞋了吗?!
三宝刚在心里这么问了一句,下一秒,他就感觉一个热乎乎,毛茸茸的脑袋凑到了他的胸前,用耳朵紧紧地贴着他左边的胸口。
“……”
这一回三宝不用细想,就知道对方是在做什么。
“咚,咚,咚。”
少年强而有力的心跳声自胸膛中传来,告知着这具身体主人的年轻与健康。
小师弟趴下来的时候很有技巧,几乎没有将任何身体的重量压在三宝身上。若不是胸前散发的热量以及床边的凹陷,三宝几乎察觉不到小师弟的存在。
小师弟就这样静静地趴着。他听着那自温热身躯中传来的心跳声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抬起头,轻手轻脚地走下了床。
待小师弟的关门声轻轻响起后,三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向头顶的天花板。在昏暗光线的作用下,天花板看上去只是一片深沉的黑。
北梁行时,他们肉体上受到的伤害,已经渐渐痊愈了。
但有些更难痊愈的伤口,需要时间去慢慢抚平。
三宝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次他又在床上等待了许久,直到耳旁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都逐渐平缓,都没有人再来打扰他。于是三宝任由自己的意识模糊下去,任由自己的思维逐渐迟缓,连带着五感都陷入了黑甜的梦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三宝猛地睁开了眼睛!
然而还没等他反抗,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自他的双手双脚以及脖颈上的渡灵锁上传来,将他的四肢狠狠地按死在床上,一动都无法动弹!
“什……唔!”
三宝剩下的话语被一只冰冷的手堵在了嘴里。他眼神一暗,迅速放出自己的灵识,对着来人扫视了过去。
然后三宝怔住了。
这个站在他床边堵着他的嘴,用凉薄的眼神注视着他的银发少年……
为什么长得和师尊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三宝:据说你们现代社会有个奖项叫做奥斯卡?
师妹:本文的发展瞬间晋江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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