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的那一刻,师尊清晰地听见“咔”的一声轻响。
白雾掩盖的识海深处,无极仙尊的记忆封印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
无数零碎的影像倏然于脑海中飞速掠过,人声,色彩,还有无极本人的情绪如同一盘混在一起的五彩颜料。师尊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看得见,但好像什么都没有记住。
怎么回事?师尊用力捂住头,感受自己头部的剧痛,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原主记忆不受控制的情况!
皇后看着师尊跪在地上,单手抱头,便轻声问道:“仙尊大人?”
但谁知她话音落下,些许破碎的片段便强硬地涌入师尊的脑海:
微醺的阳光下,身着一袭门主白袍的女修端坐在草地上,垂眸抚琴。舒缓轻柔的琴声萦绕在少年的耳边,他微微抬眸向抚琴的女修,见对方墨发白衣,谪仙出尘,眉间一点红印夺目明艳。
画面一转,又见湖心亭内,他坐在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身边,抬头望去,便能看见男人和女修相谈甚欢的画面。他微微偏头,看见女修身边的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正巧和他对上视线。小姑娘一愣,对着他露齿一笑。
亦或是在满天雷劫下,黑夜亮如白昼。白衣女修长发披散,身长玉立,面对千尺玄雷毫无惧色。她怀抱古琴纵身一跃,对着撕破夜空的九天玄雷拉出重重的一声琴响。霎时间,轰鸣而下的雷电长龙便被无形的音波巨浪无情碾碎,最后化为点点星光消失在夜空之中。
“仙尊大人,你还好吗?”
皇后略带担忧的声音打断了识海中疯狂涌现的记忆。师尊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缓缓起身,这才逐渐平静了下来。他看向面色有些苍白的皇后,定了定神,轻声道:“师伯,万万不可,弟子担不起您这声仙尊大人。”
皇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沉默片刻后,她只是低下头,轻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无虞仙尊。”
师尊闻言,沉声道:“您是不愿意承认,还是……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
皇后不语。
师尊垂下眼眸,轻声道:“看来是两者都有。”
他转过身,一边将破浪琴小心翼翼地在身后重新放好,一边轻声道:“您是什么时候回到人间的?”他顿了顿,又道:“我换一种说法,您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身后是只有一片沉默作为回应。师尊也没有回头,只是负手而立,凝视着布满伤痕的破浪琴。片刻的静默后,他缓缓道:“是不是……二十年前?”
“根据文献记载,皇后殿下今年三十有七,为卫国公的第二位嫡女。”师尊道:“但若是往前追溯,人们就会奇怪的发现,这位将军府二小姐只有至今二十年的生平记录。二十年往前,除了一个出生凭证,竟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而若是有人在此处深究,卫国公老夫人便会告诉他们,二小姐自幼体弱,因此十七岁之前都在偏远的山庄内静养,故此才鲜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师尊继续道:“不过,还有一点令人在意的是,二十年前,体弱的二小姐回到卫国公府的同年,当时的四皇子就立刻大张旗鼓地上门求娶二小姐。”
“这在当时还是一件大事,也是从那时候起,将军家的二小姐才正式映入人们的眼帘……虽然二小姐这个名号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师尊轻笑一声:“因为很快,她的名号就变成了四皇妃,再后来,就是贤淑良德的皇后殿下。”
“纵观她的生平履历,我不由得有这样一种感觉。”师尊微微侧目,轻声道:
“好像将军府的二小姐,是为了她的丈夫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
谈话至此,皇后终于开口,声音清冷:“看来你来北梁之前就彻底调查过我。”
师尊转过身,静静地看向她。
皇后此时已经恢复了表面的镇静。她抬眸看向师尊:“您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身份的?”
“一开始。”
“一开始?”
“您将太子的简历寄到穿越门的时候。”师尊道:“那卷轴上的字迹让我感到异常的眼熟。不过我当时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在哪里看到过,直到某天你儿子在藏剑阁捣乱的时候弄乱的某把灵剑的封条,我在重新查找封印方法的时候,看到了前前任门主留下的笔记,与你的字迹一模一样。”
“虽然我现在很想问一问小乖到底犯了什么事,但我现在更想问你一句,”皇后琥珀色的双眸凝视着师尊:“你是根据我的字迹,以及我那有些奇特的身世背景,才认定我是无虞仙尊的吗?”
“这些只是让我有所怀疑,”师尊道:“真正让我确定的,是刚刚看见的破浪琴,那是无虞仙尊的武器。”
“哦,”皇后轻声道:“那么这就很奇怪了。”
师尊道:“什么?”
“假设,我真的就是无虞仙尊。”皇后道:“那么你调查出来的这些字迹,背景资料,以及破浪琴,都是证明我身份的物证。通过物证,确实可以进行推理。但,这完全就是舍近求远的方法。”
皇后沉声道:“你作为无极仙尊,是一个百年之前见过无虞仙尊,知道她长什么样的人。所以最快确定我的身份的方法,应该是和我见上一面,不是吗。”
师尊瞳孔微微缩小。
“看见的我脸,以前见过我的人应该就可以确认我的身份了。那你为什么没有在几天前,皇宫中与我时,就立刻反应过来我的身份,非要等到看见破浪琴才与我确认呢?”
“……”
“我很确定,自己的脸没有毁过容,受过伤。”皇后抬手,捂住自己的脸颊。她眸光锐利地看着师尊:“既然我的容貌尚未改变,那么你为什么没有认出我呢?”
师尊身后浮出一大片冷汗。
这个女人……
皇后不疾不徐地分析道:“无极仙尊是可以认出无虞仙尊的,而你认不出来。对此,我只能想出两种可能性。”
“一,”皇后轻声道:“无极仙尊,您失忆了。”
师尊双唇紧抿,不置一词。
“二,”她抬起琥珀色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师尊,慢慢开口道:
“你,根本就不是无极仙尊。”
静默。
师尊衣袖之下的双手紧握,用力之大,骨节泛白。
好家伙,好家伙!
他应该是先夸这位女士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先夸她不愧是咱们门派的师祖,还是应该先扇自己两巴掌——我怎么快被一个书中剧情人物扒掉穿越者的马甲了啊!
现在的书中人居然如此恐怖如斯吗!
师尊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然后轻笑一声,无奈地抬起头看向皇后,道:“被您发现了啊。”
皇后微微眯眼。
“殿下,不,师伯。”师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轻声道:“我确实就是无极仙尊,但……这么说呢,唉,您知道百年之前的仙魔大战吗?”
“……你对战血魔尊的那场战争?”
“是,就是那次。”师尊笑笑:“我虽然杀了他,但我自己身受重伤了。我伤得还挺重的,嗯,也就是那次,我伤及了识海。所以,记忆全部错乱了,连……灵识都不能用了。”
皇后微微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这次来北梁啊,就是特意来找你的。”
师尊说着,慢慢在地面上坐了下来:“我……因为前段时间,做了一些事情,仙魔大战留下的伤,又加重了。”
皇后怔怔地看着他。只见师尊慢慢脱下自己的雪衫外衣,低声道:“本来那些伤就无法痊愈,只能用灵力压着……然后呢,因为那些事情,我现在也压不住这些伤口了,所以,嘶,伤势就有些扩散,嗯,溃烂了。”
他垂下眼眸,扯开自己的中杉,露出锁骨下方一道已经发黑化脓的狭长伤口,以及整个上身肉眼可见的全部裹满了纱布绷带。师尊哑声道:“真的很疼,嗯,我……试了很多方法,麻醉,止痛的,还有冰镇……总之都试了一遍吧,没什么用,哈哈。”
皇后注视着师尊那只露出冰山一角的狰狞伤口,慢慢也跪坐在了地上。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你……”
“绷带下面全烂了,就不给你看了。”师尊叹了口气:“我后来查资料,说,提升修为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我实在是太笨了,怎么修炼修为都没动静啊。所以我发现了疑似是师伯你的踪迹后,就想着来找你看看,能不能帮帮我。”
师尊重新披上自己的外衫,故作轻松道:“师伯,根据门派里的资料,你可是个名满天下的医者啊。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天上的神仙不当,反而跑到人间当个皇后。我来北梁之前还想着,要是真的是师伯,那你说不定会念在以往的情面上帮我看看病呢。结果,好嘛,你也失忆了。”
皇后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师尊见状,连忙道:“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啊,伤病是我自己的问题,你这边没办法我会去找其他法子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麻烦你和其他人保密我受伤的事情,尤其是我的弟子们。”
皇后低声道:“……你的弟子们,对你的身体状况全不知情?”
“哪能让他们知道呢?”
师尊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哼哼着:“我座下那一大群小屁孩,若是没有天下第一这个名号压着他们,早就给我闹翻天了。而且啊,”
他苦笑一声:“我和那些小的吹了那么久‘你们师尊天下第一,所以你们无所畏惧’这样的话,要是真的给他们发现我掉链子了……那我这个做师父的,该多丢人啊。”
他终于整理了好衣服,扶着墙壁站了起来,道:“师伯,那您这边那我就不麻烦您了。”
皇后也缓缓站了起来。她面色复杂地看着师尊,轻声道:“你……接下来怎么办?”
“先回师门吧。”师尊随口道:“我家那个老三啊,龙三宝,这几天不知道闹什么脾气,哭着闹着要回师门。平时还算乖乖的一个小孩,最近老喜欢粘着我,唉,叛逆期的小孩哦,真是拿他没办法。”
“不,我是说,你的伤势怎么办?”皇后轻声问道。
“先拖着吧。”师尊垂下眼眸:“然后再去找几个可以信赖的医修看看,实在不行……”
皇后紧紧地盯着他看。
“就快点走完剧情,然后和这个世界saygoodbye吧。”师尊瘪着嘴道。他看了一眼好像没听见的皇后,便又补充一句:“就是听天由命啦。”
皇后静默片刻,又缓缓开口:“那么倘若说,有一种方法,可以用很多人的性命,来换取你一个人的命。你会使用吗?”
师尊蹙眉:“真的假的,有这种方法吗?”
皇后道:“你会用吗?”
师尊思索片刻后,道:“虽然能活命很好,但我不会用的。”
“……为何?”
师尊一本正经:“因为我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在党的光辉下茁壮成长的成年人。”
皇后:?
师尊轻笑:“嗐,直截了当的说,伤害他人来让自己活命这种事情,我干不来。”
见皇后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师尊干脆反问道:“倒不如说,师伯,这种阴损的法子若是给你,你会用吗?”
皇后下意识回答道:“当然不会。”
“那不就行了,”师尊笑道:“我们贡生门,呃现在是穿越门,从来都是人间正道,光明磊落的。不然怎么盛产仙尊呢?”
“……”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师尊对着皇后颔首:“我已经在北梁的国库中看见了相当贵重的珍宝,现在心满意足了。所以……”
皇后突然握住了师尊的手。
师尊愕然:“师伯?”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记忆有损。”她低声道:“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自那天在山里苏醒之后,二十多年了,我的容貌从未改变,而且我的五感也异于常人。”
师尊慢慢收敛了脸上轻松的神色,认真地看向皇后。
“那把琴是我苏醒的时候就在我身边的,当时她的样子比现在还要惨烈,被人从中间砍断。”皇后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我不知道我谁,但是看见那把琴的那一刻,我就莫名的知道,我这个人……本不应该活着。”
师尊瞳孔一缩。
“我在山里躲了起来,后来遇见了阿杰才出山,二小姐的身份是为了和他在一起才创造出来的。”皇后语速极快:“这些年的休养中,我的一些记忆也在恢复……不是真正的记忆,而是一些技能。比如我无师自通了如何制作丹药,如何把脉,针灸……到最后,我的医术甚至已经超越了宫里所有的御医。”
“但是医者不自医,”皇后垂眸道:“我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尤其是生下小乖之后。我诊断不出原因,吃自己制作的丹药也没有丝毫作用,阿杰给我输送灵力也宛如石沉大海。”
“怎会如此?”师尊不可置信:“师伯你明明……”
“听我说,”皇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声音带着些许悲怆:“我可能命已至此了。但你,无极仙尊,你或许还有希望。”
她抬起琥珀色的双眸,眸光闪烁,声音坚定:“无论我是不是无虞仙尊,无论花费多大代价,我一定要治好你,不,我一定会治好你。”
师尊怔怔地看着她。
“所以,”皇后认真道:“你绝对不要自暴自弃,也不要去尝试一些禁忌的方法,好吗?”
片刻的静默中,师尊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低声道:“我……”
“您可以放心,无极仙尊已经不会夺取北梁龙气了。”
一道低哑的声音突然在两人身后响起,师尊和皇后猛地回头,只见一个浑身被白袍覆盖的高挑人影正站在宝物架之间,微微仰头,静静地看着他们。
师尊没空去理会刚刚那句莫名其妙的发言。他下意识挡在皇后面前,冷声道:“你是谁?”
白袍人不答。他只是慢慢转过头去,看着自己身边的那个摆放着破浪琴的架子,缓缓道:“破,浪,琴。”
他伸出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食指轻轻地在布满划痕的琴身上点了两下,然后低声道:“天下第一的武器……”
他轻笑了一声:“就是这个德行?”
师尊沉下脸色,右手搭在了腰间的无极剑上:“我只再问一遍,你是谁?”
白袍人转过头,看向师尊,缓缓道:“请不要担心,我没有伤人性命的意思。”
“是吗?”师尊另一只手在背后给皇后打手势,让她先行离开:“我可没有从你的语气中听出来这个意思。”
“那非常抱歉。”白袍人颇有礼貌地回答道:“但我说的是真的,我的人生信条就是‘绝不杀人’。”
皇后悄无声息地向楼梯口走去。师尊将灵力覆上无极剑,眸光暗沉地看向白袍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嗯,”白袍人低笑一声,道:“还有一句。”
他将一个红色的小瓶子从袖子中取了出来,然后微微弯腰,彬彬有礼道:“再见。”
皇后凄厉的喊声突然在师尊背后响起:“不!阻止他!!!”
然而已经太晚了,师尊只见那白袍人将那红色的瓶子狠狠地往地上一砸,然后——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