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尤长青

八月的雨说下就下,刚才还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现在却挥毫泼墨,狂风肆虐。

马车拐进林间小道没多远,一只车轱辘深深陷入了一处泥潭。

这条官道,沐瑶走了不下十回,向来一马平川,何以今日多了一处坑壑?

四下无人,沐瑶撑着荷叶伞下了马车。

“大小姐,要不您先到一旁的树下避一会儿雨?我这儿估摸着还有一会儿。”李旦抹了把脸,神色担忧地说道。

这鬼天气,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每一滴都能炸起一朵水花,砸得脸生疼。

沐瑶找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刚站到树下,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伴随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雷鸣声。

她捏紧了伞柄,轻叹一声,又挪回了原位。

大雨斜泼,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顷刻间,她的衫裙浸湿,贴在身上,大风一吹,浑身冰凉。

祸不单行,突然间又刮起一阵疾风,瞬间吹飞了她手中的荷叶伞。

遥望天际,“荷叶”翻飞,直至它杳无踪影,沐瑶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阿啾!”

她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身子抱紧了双臂。

“李旦,我来帮你。”沐瑶深吸一口冷气搓了搓手。

正要上前帮忙,一辆马车踏风驶近,在她身边缓缓停了下来。

上等的踏雪乌骓,超大的挡风华盖,金丝老楠木的车架,繁复的镂空雕纹。

好马!好车!好手笔!

“姑娘?可需在下捎你一程?”

清冷的声音从车舆传出。透过微掀的拢帘,沐瑶只看到一截玄色绿纹袖袍。

云启儿郎衫袍上的绣线多以金、银丝线为主,此儿郎衣袍绣线的颜色十分特别。

沐瑶在雨中抖着身子狼狈不堪,却一动未动,将视线投向李旦。

那只车轱辘恐不止仅仅陷入坑壑,而是裂开了。

“咔嚓”一声,沐瑶只觉人也裂成了两半,将目光再次移至那抹玄色身影,抿紧了唇角。

尤长青轻笑一声,这位姑娘似乎正处于矛盾之中。

“再这么站下去,可是会染病的。你们去哪?在下可以带你们一程。”

“李旦,先上车。”沐瑶权衡过后启唇说道。

李丹坐在马夫身旁。沐瑶用力拧了把宽袖、裙摆和头发,小心翼翼地登上了马车。

拂帘之际,一只白皙的莲花玉手从舆中伸出。

沐瑶眸色一滞,扬起的小手悬在空中。

那只莲花玉手翻过掌心撩起厚重的门帘,示意她进来。

尤长青搭膝而坐,眸色沉沉地盯着沐瑶,近距离直视的神颜似乎比那日在密林中远远得见时更为清晰、摄魂。

美人墨发沾湿,散至腰际。光洁白皙的额头上缀着点点玉珠,顺着眉尖落在微微上翘的羽睫上,晃了一圈儿,顺着轻眨的弧度滴落在白嫩的手背上。

她看上去有点儿紧张,坐姿端正,双臂微微收紧,不时地留意着裙摆处滴淌的雨水。

逼仄的空间弥漫着一股清幽的栀子花香。尤长青很久没有闻到如此纯净的气息了,不由地多吸了几口。体内的虫王好似也很喜欢这股清香,它渐渐进入了休眠之态,令尤长青的身子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舒服极了。

这个变化令他十分惊讶,眸底暗藏的探究之色变得更为浓郁。

沐瑶没有抬头,但却能察觉到他那略带侵略的目光,不禁稍稍侧过身子,回避他的视线。

原本已到唇边的问候感激之言一下子被弄得羞窘地道不出半个字来。

如描似削的身材在湿漉漉的裳裙包裹下一览无遗,尤其是那处玉腰,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尤长青的眸色愈来愈深,深到里面似乎藏着他自己也看不懂的情绪。

“披上吧。”他解下自己的黑色大氅递给了沐瑶。

沐瑶微讶,猛一抬头,四目交汇。

这是一张令人永生难忘的面容。

儿郎看上去与季祁年龄相仿,三千青丝在昏暗的车舆内泛着淡淡的绿光。他的肤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容色却美得惊人。

狭长的眸子带着强烈的阴郁之色,鼻梁高挺,唇瓣艳红,弧度冷峭。最惹人注目的莫过于他左眼眼角下的一颗细小的朱砂痣。

浓密的眼睫细长微卷,洒下一片阴影,将那颗红痣映照得若隐若现,添了几分妩媚。

一身绿文玄服将他的上半身肌肉线条勾勒得完美无瑕,没有丝毫赘余。

他的容色冷中带媚,媚而不妖,妖而不濯。

论美,稍逊时镜禅一分。论气质,却有一种独一无二、无可匹敌的魅力。

他的右手,五根冷白的手指有节奏地在膝上轮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你们去哪儿?”尤长青不温不火地问道,眼角却微微上翘。看来这位姑娘和他一样,很喜欢自己的真容。

沐瑶捋了捋两鬓的落发,收回失态的目光连忙开口道:“多谢公子相助,我们到兰平街七十八号。”

尤长青打着节拍的手指停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一块菊纹绸帕递到她眼前。

“在下住在兰平街五十六号,我们顺路。”

这么巧?

沐瑶一怔,目光落在那块绸帕之上,犹豫着要不要接过?

眼下,她确实需要一块干爽的帕子。

“擦擦脸。”尤长青把最后一个字咬得明显重了些。沐瑶不再犹豫,接过菊帕侧过身子,将脸上的水汽抹去,又将帕子抖开,用力压了几下潮湿的云发。

“姑娘的发色很漂亮。”

尤长青猝不及防的话语让沐瑶手中的动作一滞。

“你看得清我的发色?”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儿郎。

这人有一双透视眼不成?如此昏暗的环境,他还能看出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是酒棕色的?

“公子好眼力!”沐瑶由衷地佩服道。

她将菊帕整整齐齐地叠好攥在手心,思忖片刻道:“不知公子怎么称呼?待我回去洗净大氅和绸帕送回公子?”

“有劳姑娘了。青山峥嵘,亘古长青。在下姓尤名长青。”

“长青两字顺向自然,祥和平安,公子的名字取义极好,定是有福之人。”受人恩惠,沐瑶顺着话将他夸赞了一番。

“有福之人?”尤长青低声重复着。

他活了三十一年,受尽苦楚,唯独没有享过一点儿薄福。

沐瑶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似乎泛起了点点绿光。

她心下一惊,眨了下眼睛定睛再看,尤长青的瞳孔漆黑如墨,没有任何异样。

一炷香后,瑰琦园到了。

尤长青从脚边的暗柜中取出伞具递给沐瑶说道:“姑娘,你的芳名尚未告知在下。”

沐瑶芙面一窘,赧然一笑道:“沐瑶,美玉瑶,失礼了。”

“沐姑娘言重了。我们后会有期。”尤长青唇角噙笑地目送着沐瑶踏上瑰琦园的斜阶,直至马车掉头离去,他的眼里仍残留着笑意。

右手的五指在膝上再次快速地轮动。

蓦地,他的心房一阵绞痛。

虫王醒了。

尤长青从手边的木匣子里抖出老人皮穿上,虫王的动静一下子缓了下来。

锥心的痛感顿时变成了轻微的针刺感。

他凝视着手背上的一处难以修复的破洞,眸中绿光乍现,三千青丝在暗色中无风自扬,一根根泛着幽绿荧光的发丝迅速裹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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