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纸扶苏当然知道;
这是子游捣鼓出来的东西,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很喜欢,甚至引发过哄抢狂潮,闹得一纸难求,贵逾百金。
但随着秦纸的生产逐步提高,获得秦纸的渠道也变得宽泛了起来,之后才算是勉强解决了读书人的用纸需求。
只是,这两张秦纸上面,所书写的内容,着实让公子扶苏感觉浑身颤栗。
“伏念,这些内容……”
“荒谬!全都是捕风捉影的诛心之言!”
不等公子扶苏说完,伏念便极为恼火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很显然,这上面所写的内容,狠狠击中了伏念的痛脚。
原先他得到儒家首领位置的时候,就因为丢失了信物,导致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是他花费了十数年的力气,才最终稳定了儒门,也才有了如今的发展。
可偏偏,这秦纸上,用一些春秋笔法的手段,惹得读者浮想联翩。
尤其李斯才是儒门正统、他伏念是残害孔、荀两大圣人的罪魁祸首这一说法,竟然广为流传!
天地良心啊!
他当年虽然对孔、荀二圣颇有微词,但却从来没想过要用不正当的方式去竞争。
当然了,现在他属于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百口难辩。
但在公子扶苏看来,这秦纸之上所写的内容言之凿凿,逻辑通顺,完全经得起推敲。
一时之间,即便是他也看不出真假来。
此外,若是抛却文章其本身的问题,光是从遣词造句的角度来看,也不失为一篇佳作。
公子扶苏有种不好的感觉
——这上面的内容是真是假,其实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此文必然会流传千古。
届时,伏念究竟是清白的,还是被构陷的,那到时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已经是必然注定是要被遗臭万年的了。
“这份……东西,可还有副本?”
伏念闻言,惨笑一声:“副本?何止副本!公子倘若上街走上一遭,便能发现偌大一个咸阳城,大街小巷里全是这东西!”
公子扶苏顿时愣住了。
他很清楚,秦纸虽然已经基本解决了供应问题,但对普罗大众来说仍然算得上是稀罕物。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魄力,能够一口气拿出这么多的秦纸?
第一时间,他便想到了公子子游。
秦纸是他捣鼓出来的,所以他的秦纸储备量,应该是最多的。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
再加上,先前他与伏念交恶,所以如果是公子子游出手的话,倒也说得通。
但转念一想,公子扶苏却又眉头紧锁了起来。
公子子游的为人,他是清楚的。
虽然的确是顽劣了一些,但总不至于会做出这种事来吧?
尤其,这篇“谣言”所写内容,行文极为流畅,文笔十分优秀。
他不相信,公子子游当真有如此才华。
于是怀疑的目光,又被公子扶苏投向了伏念身上。
伏念见状,赶忙叫苦连天了起来,一连声为自己叫屈。
“公子可还是不信任伏念邪?”
“此乃恶语中伤,无中生有之事啊!”
“公子你是有所不知,我儒门众人,甚至都有不少立场不坚定者,受到了蛊惑,觉得我是欺师灭祖之辈,想要动手清理门户。”
“倘若我的动作若是慢上一步的话,说不定就没办法活着来见公子了。”
对于伏念的这番话,公子扶苏只是挑着听的,他并不能完全相信。
“伏念,其实不单单是你,眼下这种情况来看,即便是整个儒门,想要全身而退,恐怕也是难以上青天的。”
他话锋忽然一转,直勾勾盯着伏念,问道。
“所以说,儒门究竟是开罪了什么你们惹不起的大人物?”
伏念迟疑了一下,仔细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说道。
“老夫平日里与人交善,也没有留下什么恶名……倘若真要说的话,倒还真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公子扶苏追问道。
“那便是……公子您的胞弟——公子子游!”
“子游?”
闻言,公子扶苏先是一惊,继而摇了摇头,“不可能。”
伏念急了:“公子何出此言?当日,公子子游与我交恶,公子也是在场的……”
“我说不可能,必然是有缘由,而非空穴来风的。”
公子扶苏断然道。
“子游年纪尚小,根本不可能做出如此缜密无解的事情。”
“可他早已迈入成年人的范畴!公子,你可千万莫要小觑了公子子游哇!”
伏念就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一般,疯狂想办法说服自己,让赢子游成为此事的始作俑者。
却不想,他越是这般,便越是让公子扶苏小觑了。
公子扶苏不由心中微冷,暗道:
不曾想啊,原来儒门的当代首领,竟然是如此无胆无谋之辈。
此时,他已然对伏念没有了半分好感。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袋圜钱,顺手丢给了伏念。
“这里有些圜钱,足够你买上一匹马亡命天涯了。”
“公子?”
公子扶苏并不理会,背过身去,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阅起来。
伏念见状,捏紧了手中的钱袋。
咬咬牙,他对着公子扶苏的背影拱了拱手:“多谢公子赐钱。”
说完,便披上大氅,匆匆离开了。
当然,这次还是走的后门。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管家回来了。
“公子?”
“人可走了?”
“走了,走的后门,穿小巷出的北城门。”
管家说道。
“公子给他的圜钱,被他用来买了牛车。”
乘坐牛车,那自然是比骑马要舒适得多,而且私密性也要更强一些。
只是……那袋子里的圜钱数量有限,若是买了牛车的话,估计就剩不下多少了。
呵。
都到逃命的时候了,还不忘享受。
圣人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诚如斯也!
“公子?”
“知道了,下去吧。”
公子扶苏淡然说道。
“是。”
管家贴心关好了门,快步离开了。
扶苏的目光,落在了书案上的两张秦纸上。
他想了想,再度将其轻轻拿起,忍不住低声读了出来:“……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拟也。”
在他的脑海当中,赢子游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联想到先前伏念构陷子游之后他的表现,再对标而今伏念被人构陷之后的表现。
他不由遗憾地摇了摇头,将秦纸重新放归原位。
公子扶苏扭头,看向窗外阴翳的天空。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了起来。
“莫非这件事情,当真是你的手笔?那可是一整个儒门啊,子游,你下手未免也太狠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