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莲第一次切实体会到痛苦,并非是肉体的疼痛,而是精神上的摧残。
一个少年的精神依靠、年少时的美好记忆、他的救命恩人,所有他所感到心满意足而悉心维护的事物,在这一刻就这么被无情扯碎了,变成了漫天飞舞的斑斓斑点……
他的眼前的视线模糊了,变得犹如万花筒一般光怪陆离,鼓膜似被轰然的爆鸣声穿破,海潮一般灌入脑内。
唯一能听得见的,唯有他自己声嘶力竭的尖锐叫声,里面充满了恐怖与恚恨,在漆黑的广场上盘旋,扎根在他生命里。
从此,嘉莲的余生便被那晚的鲜血与嘶嚎、暗黑与藤蔓、血魔与烙印深深纠缠。
最深切的恨意与最刻骨的痛苦伴随着他,但嘉莲已经忘了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自己是如何获救的,自己又是怎么跑到城山,如何遇到救援队的,他完全没有印象。
这些事情的经过,他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些本该牢牢记在心里的,他竟然没有丝毫印象。
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会时常闯入他的梦境,给他一幅朦胧的画面。当他想要捕捉,却又变得无比遥远,一切都在远离自己,无论梦境还是现实,唯有那晚最真实的痛苦,才能让他感受到些许真实。
在那之后,嘉莲心性突变,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冷酷无情。当然,这种冷酷无情是对他自己还有魔物的。皮耶师傅和其他搜查队队员的死,给他的心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在往后很多年,在他追寻着那晚那个女性血魔的踪迹时,依旧在不断加深。
“黑冥后”,后来北境的人这么称呼那个神秘的女性血魔,而这个称谓,也是搜救队从嘉莲口中得知。
当他们在城山找到嘉莲时,昏迷不醒的他好似在做噩梦,嘴里不断地念叨着这几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字眼。
当他浑浑噩噩回到帝国北部的“悬台城”时,忽然惊声尖叫起来,神情惊悚可怖,像是过电一般跳起身,好在及时被旁边的搜查队队员拦下,其队长米切.赛梅斯给他施加了“安魂魔法”,这才让其再次昏昏睡去。
悬台城,他曾经的家,皮耶师傅发现他的地方,这个对他来说本该无比明媚的地方,在安魂魔法的作用下变得空洞而虚无。其梦境也变得湿漉漉、黏糊糊的,思绪变得像是一团黏液,就连梦中家的场景也变得浑浊不堪。
嘉莲挣扎着想从那梦魇之中苏醒脱身,但却越陷越深,最终反而变得无比冷静了。
他心死了一半,死掉的那一半,正是优柔寡断、懦弱无能的自己。
有必要一说,那晚搜查队路遇伯爵级血魔之后发生的事,整个帝国没有人知道,就连嘉莲自己也不知道,人们只可怜、同情这个被“黑冥后”吓破了胆的孩子。
几支搜查队返回悬台城后,第十支队的队长米切.赛梅斯注视着病榻上的嘉莲。他还在说着胡话,仿佛是某种神秘的咒语。
米切回想着,当他们在城山地区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嘉莲,那时候他除了身上沾染着魔物与人类的血污,闻起来腥臭无比外,就未发现有任何伤势,就连衣服也是诡异的完好无缺。
此刻,在嘉莲的病榻边,米切.赛梅斯回想着当时第十三支队的通讯员传给他们几支搜查队的讯息内容,愈发觉得匪夷所思。
“伯爵级血魔?”她喃喃自语着,纤细的眉首逐渐下沉,“从来还没有过伯爵级血魔提前苏醒的案例…………”
她算着上一次伯爵级血魔阿帕修斯的苏醒时间,正是五十四年前,距离六十年的轮回还差六年,为何会凭空出现另一个伯爵级血魔?
苦思无果,她长长叹了ロ气,修长的双腿交叠着抵靠在窗边,默默看着第十三支队的唯一幸存者,心里却大有矛盾之处。
皮耶和其他人的死,令整个悬台城搜查队支部的人沉浸在了悲伤之中,正犹如这个时节的天色,总是一副灰蒙蒙的阴沉模样,看不到什么阳光。
“皮耶…………加列戈……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米切喃喃低语着。
良久,她苦涩一笑,只道是自己也快要发了疯。现在唯一的当事人,也是唯一的幸存者还未苏醒,其他任何猜测都只是胡思乱想。
她讨厌胡思乱想。魔法师总是要保持思维的敏锐和单纯,否则会教施展出来的魔法变质。
队员们牺牲的消息传到了他们的家人那里,当薇利特.贝克特听到丈夫于巴比伦区阵亡的消息,手里还未织完的黑色毛衣忽然掉在地上,神情恍惚,好似没完全明白着这其中的含义。
她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便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毛线团,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其他人呢?嘉莲呢?”
米切.赛梅斯斟字酌句地思考着接下来将要说的话,避免刺激到这个刚刚失去至亲的女人。
“嘉莲没事,现在他正在搜查支部留有专人照看,至于其他队员
“他们也没能幸免……”
薇利特背对着米切,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竭力压制着悲恸。她丧失了朝夕相处的丈夫,自己的女儿失去了爱护她的父亲,她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面容将这条丧讯告诉艾莉丝。
“好了,我知道了……….”薇利特微微低着头,又问道:“他们呢………回来了吗?”
米切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告诉了她真实的情况:“抱歉………我们去往事发的地区搜寻,没有找到搜查队员们的遗体………"
他们都知道,没有人会在魔物的践踏下保有全尸。
在米切离开后,薇利特这才瘫软着歪倒在床上,起先只是闷闷地哭着,接着眼泪越发汹涌,压抑的情绪似乎收到了讯号,于是再难遏制。她将脸埋在被褥里,悲切恸哭起来。
今天,悬台城沉浸在悲伤和恐慌之中。
正值冬假,艾莉丝本该和女伴们游玩,享受愉快的假期。息在城中不胫而走,路过城门之时,她看到了回城的其他搜查队的队员们,他们都面容沉重,显得死气沉沉。
她顾不得所谓淑女形象,挽起了比较麻烦的裙子,露出了一双穿着白色长筒袜的小腿,快速朝他们奔去。